吞墨鱼

淮阳四景之最，当属奇峰山。这奇峰山碑林层叠，素来是文人墨客遗留墨迹之处。奇峰山下有口潭，潭中畜养一种鱼，淮阳人都戏称此鱼为吞墨鱼。你道是为何？原来文人上得奇峰山，见山峰峻秀奇险，不禁在题林壁上书写下许多不朽诗篇。文人下得山，必把手中锦毫笔放在潭中洗去墨迹，流下浓重的墨香，久而久之，潭中鱼蜕变成全身墨色，更加贪恋文人来此洗墨。
　　相传江南才子唐伯虎，也曾在此留下墨宝：
　　“奇字巧出穿青峦，峰自坡顶绝天梯。若为自由寄山水，枉作潭中吞墨鱼。”
　　短短四句诗，却深得天地精华，使得奇峰山蓬荜生辉，更使得潭中鱼有了个美称：吞墨鱼。
　　話说这淮阳城内，有个姓苏的员外，人称苏含金员外，大善人也！淮阳今秋冰雹突袭，300亩良田颗粒无收，城隍庙附近的近百户人家，皆收到苏家开仓所赠之米，一次多则一袋，少则半袋。到了开春，苏家又供给农家稻种，这一带农人无不夸赞员外的惠心。
　　这一年秋天，苏员外提供给农人的稻种，获得了大丰收。农人欢喜，私下排了一出乡戏，在闹圩一角锣鼓“隆咚”地开演了。戏名就叫《开仓赠米》，讲的是苏员外的义举，一时间，在淮阳无人不知有这幕乡戏。苏员外有个女儿叫苏锦绣，心灵手巧，用一米绢布绣了开仓赠米的场景，同时作了一首抗灾诗词，此绢布被排戏的乡民裱在了戏裱上。
　　一日，城隍庙前浩浩荡荡来了一队官差，官轿落下，左右卫兵支开看戏的民众，并且留出一条道。锣鼓停息了，乡民们不解地看着官轿中走出一人，正是淮阳知县王伯通。王伯通抬眼看了看戏台，愤怒地一抖胡子，官差立马冲向戏台，扯烂了戏裱，捣毁了演戏道具，连演戏的一干人等也被扣押，罩了顶刁民蛊惑人心的罪名，土戏一下子被瓦解了。
　　这却是为何？原来王伯通哪容得在他的地盘，歌颂与他功绩无关的东西。
　　当日，苏员外闻知城隍庙前一幕，正待写个状子，不料王伯通的官差来到苏府。官差开口便是苏员外放纵戏子肆意毒害人心，苏员外据理力争，王伯通哪是用理办事，分明就一个“浑”字，不由分说就把苏府来了个大搜查，这一下，可坏事了！
　　原来，苏员外的祖父苏宗仙，是个玉雕匠，曾认识前朝的一个大内高公公，且交情不薄。一日，高公公神神秘秘地拿来两个锦盒，看高公公没有好脸色，苏宗仙愣住了，待高公公开了锦盒，他双脚不停地打战，就向高公公跪下了，说高公公哪能开这个玩笑。高公公把拂尘一抖，扶起苏宗仙，道：“老弟呀，老朽这条命可要看你喽！”苏宗仙不解：“公公此话怎讲？”高公公从锦盒里把那物端了出来，见是一只盘龙玉玺，玉玺左边缺了块边角。原来，高公公晨起整理皇上的龙案，一不小心，把玉玺碰落在地上，这御用祥物就此摔缺了一角。高公公吓得差点儿没命，在大殿上晕过去一阵子，待苏醒过来，才记得皇上几日前已出得宫去，还差三日才会回宫。高公公当即想到一个万全之策，用自己的私家银子打点玉库房总管，换得一块可雕玉玺的玉胚子，这不，正藏在另一个锦盒里。
　　这的确开不得玩笑，苏宗仙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他真恨了高公公这浑水。现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知道了高公公的隐秘，苏宗仙除非死，这劫看来是逃不过了。但以他的技艺，完全可以揽下这精细之活儿。
　　苏宗仙无奈之下，应下了高公公，高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高公公千叮咛万嘱咐的，要苏宗仙即刻就开工，不然，三日后皇上发现玉玺不见了，那可是要大祸临头的。
　　三日说过就过了，那天夜晚，月朗星稀，高公公如期来到玉雕房，苏宗仙早已把新雕的玉玺呈放在桌上，用一块红绸布罩着。见到高公公过来，苏宗仙木木地坐在藤木椅子上，连起身打招呼的力气也没有。这三日来，他没日没夜地赶工，根本就不容有时间休息。
　　高公公拿掉红绸布，验证新玉玺。神了，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连龙须末端小小珠子也仿了出来，的确是神匠啊！高公公一欢喜，从怀中掏出10根金条，赏了苏宗仙，并且嘱咐苏宗仙把旧玉玺毁了，要苏宗仙收拾一切，即刻离开京城，离开这天子脚下。
　　苏宗仙当然不敢迟疑，便举家搬到了淮阳，正式在淮阳落户，但苏宗仙并没有毁掉明玉玺。人的一生能见一次玉玺也是稀罕的事，他私下把明玉玺修补完整，密藏在苏家。不久，明王朝衰败了。苏宗仙用高公公给的10根金条起家，到苏含金这一代已是淮阳富户。
　　现在朝代更替，如今又被恶昏知县在家中搜得祖辈留下来的明玉玺，苏员外有口难辩。王伯通为人歹毒，想嫁祸一个人易如反掌，当即就给苏员外定了个藏有明物，图谋反清复明的罪名。这罪可不小，苏家上下十几口人被拘押起来，只有一人逃过一劫，正是苏员外小女苏锦绣。那日苏锦绣未待在家中，而是跟随结义姐妹柳篮儿一行来到奇峰山。
　　奇峰山美景依旧，而淮阳苏府已物是人非，苏锦绣一悲伤，竟跳下墨潭。谁也不知墨潭到底有多深，柳篮儿看着黑乎乎的墨潭吞没了苏锦绣，禁不住在潭沿悲呼。悲呼声引来一位姓蒲的书生，蒲书生手中拿着把洞箫，当问明柳姑娘为何悲呼后，立即说声“不好”。现在正是午时三刻，蒲书生立马吹起洞箫来，只听那呜呜咽咽的箫声在墨潭上空盘旋，久久不散，像一个魔咒。奇怪的一幕出现在墨潭，一群黑乌乌的吞墨鱼竟然闻着箫声全部浮游上来，正好把沉入墨潭的苏小姐浮托了上来，苏小姐因蒲书生的箫声而得救。原来，蒲书生一年前来到奇峰山，被奇峰山秀美的风景迷住，便在奇峰山脚择了个良居，住了下来，每日必来墨潭溜达。某日在潭边吹箫，却引得潭中吞墨鱼浮起到水面来，争先冒泡，似是知音。蒲书生得一规律，此墨潭中吞墨鱼午时三刻都沉入潭底休息，想不到今日也能唤醒它们，实在是苏小姐命不该绝。

　　事后，蒲书生了解到王伯通的暴行，恨之入骨，无奈一介书生能奈何呢？听说苏员外过些时日就要被发配边疆，苏小姐对着清冷的明月暗自落泪。这泪击在蒲书生的心底，蒲书生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恰好淮阳传来内阁大学士沈微章路过淮阳，因景仰奇峰山大名，特意要来奇峰山的消息。隔日，风轻云淡，果真见一队人马上了奇峰山，为首的那人清瘦健朗，面无须，却有一派学士风范。上得奇峰山的左峰、右峰、中峰、倒悬一壶绝壁等处，且在题林壁也留下墨宝。同行一看，沈大人所题乃把颜体字发挥到极致，落笔是：“清水衙门莫论富，奇山秀岭莫道贫。明月一轮悬如镜，青衣两袖拂来风。”
　　题林壁上方家林林总总，沈大人一笑置之。下得奇峰山，他把手中的锦毫笔在墨潭中洗涤，却见墨潭中一片安宁，竟未有半尾鱼影。沈大人拿笔濯洗，口中不禁叹道：“难道沈某无缘见那吞墨鱼？”
　　这时，墨潭边的一株梧桐树上突然跳下一个人来，手中正拿着支箫。落地后，向沈微章行了个礼：“见过沈大人。大人并非无缘见那吞墨鱼，是因吞墨鱼被淮阳的乌云罩住，不敢露出水面。”
　　沈大人停下洗濯，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书生：“你是何人？为何躲在树上？”
　　蒲书生道：“在下姓蒲，居在墨潭左右。今日在此，就想等沈大人为民做主！”
　　沈大人收了锦毫笔：“此话怎讲？”
　　蒲书生道：“大人，那淮阳知县王伯通，无事乱惹是非，硬把好心的苏员外家搞得支离破碎！”随即喊出民女苏锦绣，苏锦绣把來龙去脉讲来，痛斥王伯通的恶行。
　　沈大人道：“如若如你所讲，沈某定为你做主！”苏锦绣听完叩拜在地。
　　却听一通箫音过后，墨潭中一片翻涌，见是黑压压的一群吞墨鱼。
　　蒲书生执箫道：“大人为民做主，吞墨鱼才敢露出水面。”沈大人一低头，果真见到憨态可掬的吞墨鱼，晃着大大的脑袋，长得如大眼泡金鱼一样，拖着蒲扇一样的大尾巴，这才拂袖处理苏家的冤案去了。
　　经过多方取证，又有淮阳百姓作保，王伯通揪住不放的前朝的玉玺问题，沈大人并不认为那是反清复明的罪证，那只是上辈人的恩怨，何况明王朝早已灰飞烟灭，收藏此玉玺，只是一个玉匠的贪念罢了。沈微章当即下令，将苏员外一家无罪释放，并在皇帝面前参了王伯通一本。皇帝收缴了明玉玺，另把王伯通革职了。
　　消息传到淮阳，百姓欢天喜地。经柳篮儿牵线，蒲书生迎娶了苏小姐，婚后二人还常去墨潭边引逗吞墨鱼。不久，苏氏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男婴，却惊奇地发现男婴的左脚底下有块墨色胎记，却是一尾活灵活现的吞墨鱼模样。吞墨鱼因为尝遍百家墨迹，早已是一只文字灵鱼，所以应也是个吉兆吧。
　　这婴孩取名为蒲松龄。后来蒲松龄著下一本《聊斋志异》，享誉文坛，不知是否得益于他脚底下那块墨色胎记呢？
　　选自《故事林》20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