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跳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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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过6年伞兵,知道的人常好奇地问我:你第一次从飞机上跳伞时一定很害怕吧?是怎么克服的?我笑,一听就知道是个外行,因为如果是内行,他会这样问:“你第二次跳伞时一定很害怕吧?是怎么下来的?”

  伞兵,大多数人都是在第二次跳伞时才闯过那道必须要过的恐惧关的。我也是在跳第二次时过的关。

  其实,第一次跳伞也很令人害怕。想想看,一个从小就站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的人,突然让他站在飘飘悠悠飞在高空的飞机上,背着个心里并不十分相信的降落伞,站在风呼呼吼叫着,吹得脸上的肉都像波浪似滚动的机舱门口,睁着眼睛往几百米下的地面跳,能不心惊胆战吗?不过,由于是初次跳伞,没有任何经历,那时心情一激动,大家齐呼口号,也就稀里糊涂地随着人跳下来,栽下来,或滚下来了。起码,在我们那个部队里,还没有听说过有第一次跳伞就没跳下来的人呢。

  可第二次跳伞就不同了。第一次跳伞返回营地后,那股初次跳伞成功的自豪感、兴奋感,很快就消失得没踪没影,代之而起的是没完没了地害怕想、不愿意再想,却莫名其妙地总是时时刻刻反反复复在想那可怕的回忆:要离机时那种不由自主的极度紧张、急速心跳,临近机舱口时无法控制的双腿近似抽搐的发软、哆嗦,跳离瞬间巨大的心理失落与无可奈何,离机后那50米自由落体时空荡荡毫无依附的铭心恐惧,降落伞猛然张开后那巨大的冲击力,被“几根带子”吊在高空中飞行的担心……真是越想越怕,越怕偏偏又越想,根本无力自拔,以至听到类似飞机发动机声的汽车发动机声也会骤然一惊,听到一声近乎飞机上跳伞令的电铃声,也会吓出一身冷汗。你就不能不怕、不想吗?不行,那完全是无意识的,身不由己的。

  兄弟连队有位代职干部,他口才笔头子俱佳,是大家公认的很有前途的干部,谁知却在第二次跳伞时被难住了。正巧又碰上有人因导伞钢索断裂,主伞没打开,备份伞没打开,直接从高空坠下摔死了。这个干部的妻子知道后,火速来信拉后腿。他几经痛苦的思想挣扎,也没能摆脱极度的恐惧,精神彻底垮了,最后回家拉板车去了。

  相邻连队有个农村来的新兵,自从第一次跳伞着地后,便死活不肯参加伞训了。他们班长气得找了一辆板车,叫来几个兵要把他硬拉到飞机场,准备从飞机上把他推下去。他却把手臂伸到车轮的辐条里,死活不去,真是丢尽了我们当兵的脸。对这种人你有什么法子,又是个新兵,后来只好不让他跳伞了,派他去农场养猪。别说,他猪养得还挺好的。

  有个新兵倒是“跳”下来了,谁知伞开后他却紧张过度忘了该如何操纵,任凭变化无常的高空疾风刮去,结果飘落在远处一个大水库里。由于是冬季军训,都身着笨重的冬装,又没有相应的救生设备,更没有人想到会飘到那么远的地方,结果他自己不幸淹死不说,三位奋不顾身跳下去抢救他的当地民兵也光荣牺牲了。这件事后来作为一件民拥军的英雄事迹在空军报上报道过。

  还有我们的文连长,有一次他跟我闲聊,很不好意思地说,他第二次跳伞时紧张得不得了,已经自觉无法控制了,便悄悄地去请放伞员到时“千万要帮忙”。果然,他走到机舱口,双腿突然发软,眼看就要瘫坐在地上了。幸亏放伞员眼疾脚快,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下去(背后,有厚厚的降落伞袋,无妨),他才顺利渡过难关,从此视放伞员为有大恩的好友。

  你说说看,我乃凡夫俗子,一个小兵,决不可能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坚毅能干半点,我能不害怕吗?何况,我已经是自己跟自己斗得没完没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偏偏还有一个重大的任务落到头上:同班的战友新兵小王,在第一次跳伞后就表现得异常恐惧,夜里做梦失声大呼“没命了,我的伞没有打开呀”,惊醒了一房间的人,是个典型的潜在跳不下来者。我是团小组长,领导上便把帮助他完成跳伞任务的担子交给了我,而且是必须完成。我想了又想,只有抓紧时间找他谈心,其实也是跟自己谈心,说尽了大道理小道理不大不小的能想到的所有的道理。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是:我们都是堂堂的男子汉,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伞兵战士,以后都是要找老婆当丈夫,生孩子当父亲的,如果我们当过伞兵却连伞都不敢跳,跳不下来。我们将如何面对我们的妻子、孩子?让他们看不起我们,笑话我们是怕死鬼吗?说得他直喊“你说得对,我哪怕是滚也滚下来”;我也被自己说服感动了,相信自己一定能跳下来。

  第二次跳伞开始了。着好伞具,排着队走上隆隆发动着的飞机时,我只觉得双腿一点也不听我的使唤,心里想的是雄赳赳地大步向前,可偏偏就是腿重得移不动步,心里想的是脚抬高些,显得轻松愉快满不在乎些,可偏偏脚就像是有什么粘着似的在地上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登上了飞机,才一坐定,我们便扯开嗓子大声唱起歌来,全是最能鼓舞人心的军营战歌,首首都叫人热血沸腾。这时,我们的心目中只有唱歌,使劲地唱,大声地唱,全力以赴全神贯注地唱,别的,全与我们无关。至于机窗外的蓝天白云,机翼下大地上的青山绿水,我们都不去看,不去想。飞机很快到了空降场上空,两声铃响,放伞员做了个手势,歌声戛然而止,我们全站起来做准备:挂伞钩,掖伞绳,排队,互相鼓励。我转身紧紧握着小王的手,大声说:“我在下面等着你!”他冲着我喊:“你放心!我一定跟上!”

  又一声长铃,跳伞信号灯亮起。大家呼起了口号,声震长空,然后紧挨着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明知该像电影里那些潇洒的主人公那样轻松甚至俏皮地往前走,可两腿就是不争气,老想往后退,好不容易挪到机舱口,看到舱外的蓝天白云了,腿却死活也挪不动了。所幸头脑尚清醒,忙将上身尽全力往前倾,待前面一个人忽一下不见了踪影,我便一头往下一栽……

  只听耳边呼呼的风声,只觉得身体在无依无靠地飘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觉身体被猛地一拽、一震,睁开眼来,哈,我的降落伞打开了!我“跳”下来了!

  赶快按规范检查降落伞,见一切正常,又低头寻找降落场,拉动伞绳,调整方向,向降落场飞行……忙完了必须要做的,赶快四处寻找小王的踪影。只见一个人驾着伞迎面飞快地驰来,眼看要发生冲撞,吓得我猛吼一声“你拉左我拉左”,并奋力猛拉左边的伞绳,才避让过去。是谁如此横冲直撞地乱来?定睛一看,正是我牵肠挂肚的小王!我不由转怒为喜,高喊一声“小王,好样的,赶快调整方向”,并向他招手。小王满脸是笑,也向我挥手。那一瞬间,真是太高兴了,高兴得无以言状。

  顺利着陆,我很想露一手,来个站立的,谁料地面风速大,我计算有误,双腿角度没取好,还是一头趴到了地上。尽管如此,我还是乐得不得了,一直在笑,总是想笑,向碰到的每一个人真诚地笑。

  我知道,我过关了,过了必须要过的又是最难过的一关!

  在这一次跳伞中,我认识的一位宣传干部由于也是第二次跳伞,特紧张,伞开后没能好好操纵,无巧不成书,竟然落到了地面的广播车的车顶上,硬是把车顶蹬出一个大坑来。虽然为此挨了现场指挥员一阵臭骂,但他仍是高兴得不得了,下来便跟我们吹,说他就是选准广播车当着陆点的,以作为一生的纪念,而且果然达到目的了。明知他是在为自己涂脂抹粉,是在瞎吹,但依旧有人羡慕他,毕竟能跳塌广播车顶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不多的,何况是在非常重要的第二次跳伞时。

  从降落场坐汽车回营区的上百公里路上,我们拼命唱歌,一首最心爱最能表达我们此时感情的《伞兵之歌》起码唱了十八遍。那股轻松快乐自豪劲,只怕此生难有第二回。

  第二次跳伞,我伞兵生涯中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我人生成长旅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此生难忘,也永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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