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一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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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三伏天的一个中午,芜湖城信义典当行里生意清淡,老板刘梦奎擦着满头的汗,忽然想起自己的结义兄弟胡一亭离开芜湖已经三个月,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正想着,忽然听到柜台外有人喊:“谁是掌柜?”

  刘梦奎赶紧站起身,看见一个男人绷着脸站在外面。这个人大蒜鼻子豹子眼,瓦盆似的大脸上有几颗麻子,大暴牙凶狠地突在嘴唇外面。刘梦奎心里一沉,感到来者不善,忙赔着笑脸问:“客官有何吩咐?”

  大暴牙扯着腮帮子,大大咧咧地说:“到当铺自然是当东西,难道是逛窑子不成?”

  刘梦奎问:“你两手空空,不知当什么?”

  大暴牙不做声,手里忽然就多了把菜刀。他把左手放在柜台上,手起刀落,将一只左手齐腕砍了下来。

  店小二吓得一声大叫,抱着头蹲在地上,尿了一裤裆。

  刘梦奎也是大吃一惊,哆嗦着身子说不出话来。一旁看热闹的人更是目瞪口呆。

  大暴牙把砍下来的手掌递进柜台里,说:“掌柜的,我刚从赌场下来,输了个溜溜光,你看这只手能当多少银子?”

  刘梦奎开了几十年当铺,从来没有遇到当自己一只手掌的。他知道今天遇到大麻烦了,赶紧走到店堂,拿着一块布要给大暴牙包扎伤口。

  大暴牙却不领情,他伸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穴道,血也没淌出。

  他痛苦地龇着牙,大声说:“老板,你这店堂上可是写着‘诚信为本,老少无欺’,你不会不让我当这只手吧?”

  刘梦奎说:“好汉爷,您这是何苦?这手掌您带回去,需要多少银两,请开口说。”

  “怎么着?嫌我这只手不干净?”大暴牙痛得头上直冒汗,朝刘梦奎瞪起了眼珠子。刘梦奎赶紧赔小心,让他开价。

  大暴牙说:“不多,我只要十两银子,如果你觉得这只手值不了,我把另外一只手也砍下来。”

  刘梦奎连忙说“值”,吩咐伙计马上给了他十两银子。

  大暴牙煞有介事地让刘梦奎开当票,刘梦奎问他姓名,他咧着嘴说:“我叫大暴牙。”

  不一会儿,当票写好了──

  民国五年六月十五日,押大暴牙左手掌一只,当纹银十两,当期三个月,过期不赎,所当之物归本铺所有。

  大暴牙拿到银子和当票很满意,他让刘梦奎拿来一个青花瓷罐,亲自将那只砍下的手掌放进罐里,封好口,嘱咐刘梦奎好生保管,就算过了当期也不可随意扔了。

  大暴牙走了,刘梦奎却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一群木鸡似的看客直到大暴牙走远才醒过神来,议论纷纷。

  一个名叫罗二的前清秀才走到刘梦奎的跟前说:“刘老板,只怕你的灾星到了,你没认出刚才那个人?”

  刘梦奎愣愣地看着罗二。

  罗二顿了顿,说:“这大暴牙不是别人,就是几年前猖狂一时的土匪头子马彪。”

  刘梦奎摇摇头:“马彪三年前就被官府抓住正了法。再说马彪的画像我在官府的通缉文告上见过,根本没有暴牙。”

  罗二笑道:“死的那个是官府被上头逼急了找的替死鬼,真正的马彪仍逍遥法外。那满嘴的大暴牙是马彪为掩人耳目伪装的。”

  看热闹的人这才恍然大悟,生怕马彪再返回似的,一个个溜之大吉。

  刘梦奎这才意识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这当票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后,马彪还要来赎回。

  眼下正是三伏天气,再过三个月,那只手掌怕烂得只剩骨头了,怎么给他赎回?还不了大暴牙的手掌,不弄你个家破人亡他能甘休?这马彪可真是心狠手辣呀!

  刘梦奎越想越觉得害怕。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

  眼看三个月当期一天天过去,刘梦奎一咬牙,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祖上故地甘县。

  他将没有到期的当品如数退还物主,连本钱也不要了,在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带着家人匆匆离开了芜湖。

  经过长途跋涉,刘梦奎终于在一个月后携妻带女到了甘县。

  半路上,妻子一再要他扔掉那个装着马彪手掌的青花瓷罐,但细心的刘梦奎想着万一哪天遇上凶残的马彪,有这只手掌也算有个应付,所以一直不肯扔掉。

  来到甘县,他已没了开当铺的本钱,就找了家药店,谋了个账房先生的差事。

  二十年之后,刘梦奎又凭着辛苦攒下的本钱,在甘县正街买下一间店铺,重新挂起当年从芜湖带来的“信义典当行”牌匾。

  这时的刘梦奎已是年过花甲,两鬓如霜。

  这天,一位在甘县大街上散步的老人站在刘梦奎店铺门口,盯着信义典当行的招牌看了好久,走进店铺。

  这位老人七旬有余,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跟在他身后的人年近六旬,依旧十分壮硕,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老人一脸激动地盯着铺子里的刘梦奎,高喊:“梦奎!一别二十年,你还能认出我吗?”

  刘梦奎吃惊地抬起头,端详片刻,惊喜地喊道:“大哥,果真是你?”

  来人正是他的结义兄弟胡一亭,当年红透半边天的黄梅戏三庆班班主。这次他带着三庆班在甘县落脚,饭后到街上闲逛,看了信义典当行的匾额好生疑惑,走进来一看,果真是离别了二十年的结义兄弟刘梦奎。

  故友异地重逢,万分感慨。胡一亭见刘梦奎两鬓染霜,一脸落寞,这家小小的信义典当行跟当年在芜湖的那家有天壤之别,便问他如何落到这步田地。

  刘梦奎长叹一声,便将二十年前马彪如何化装成大暴牙用一只手掌敲诈他,他又如何带着全家人逃到甘县的经过说了一遍。

  胡一亭的随从在一旁听罢,大吃一惊,问道:“刘老板,那个青花瓷罐你没有打开看过?”

  刘梦奎苦笑一声:“一只土匪的脏手,看它何用?”

  这汉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刘梦奎面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额头都淌出血来,说:“刘老板,我对不起你,想不到我当年一个恶作剧,害得您吃了二十年的苦头!”

  刘梦奎大惊,赶紧扶起他。汉子便问他当年那个青花瓷罐还在不在。刘梦奎说:“在呀,我把它从芜湖带到甘县,埋在屋后的桂花树下。”

  汉子说:“快把罐子挖出来,打开看看!”

  刘梦奎将那瓷罐从桂花树下挖出来,打开一看,惊呆了,罐子里是十五根摆成手掌形状的金条,金条下压着一张发黄的字条,上面写着──梦奎:

  我欠你的情,也欠你的钱,你再三不要,可目前你身陷困境,做哥哥的又岂能置之不理。我只有让班里会变魔术的王老幺用这个方式给你。这下你不要也得要了。哈哈哈……

  愚兄:一亭字

  原来,当年胡一亭带着三庆班刚到芜湖时,只是一个乡下草台班,人称“花子班”。但刘梦奎慧眼识珠,坚持给三庆班捧场,还不时出高价请三庆班到家里唱堂会,硬是帮三庆班在芜湖站稳了脚跟。

  后来,土匪马彪绑架了胡一亭的女儿,索要五百两赎银。

  此时三庆班刚成气候,出不起这么多赎款,又是刘梦奎仗义出手,拿出五百两银子从马彪手中赎回了胡一亭的女儿。

  过了几年,胡一亭就要还刘梦奎那五百两银子,但刘梦奎执意不要。

  不久,三庆班如日中天,而刘梦奎的信义典当行却一年年走下坡路,惨淡经营。胡一亭一直想帮他一把,但刘梦奎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只想凭自己的能力走出困境。

  后来胡一亭应上海一家大戏院之邀离开芜湖,到上海就一炮打红,财源滚滚而来。

  胡一亭又想起结义兄弟刘梦奎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只怕要不了几年就得关门。

  他苦思良久,想出一个法子,让班里善变魔术的丑角王老幺带去十五根金条,伪装成一件物品当给刘梦奎,再留条提示。他想,有了这十五根金条,刘梦奎一定能渡过难关。

  王老幺有一手变魔术的绝活,生性喜欢开玩笑,本来他计划将十五根金条藏在草帽里当给刘梦奎,不想坐船时江上一阵大风将头上的草帽刮走,又在六月天里给热个半死,于是便想开个玩笑,吓吓刘梦奎。

  他买了些面粉和配料,在旅店关起门来捏捏弄弄,把十五根金条做成一只手掌,又把自己装扮成大暴牙,“砍”下自己的手掌当给了刘梦奎,而刘梦奎又因故一直没有打开那个青花瓷罐,这才引出一连串的事情来。

  胡一亭双眼含泪,让刘梦奎再看看身旁的汉子。

  刘梦奎仔细一看,果然依稀有几分当年大暴牙的模样。

  汉子哭着说:“刘老板,当年哪有什么马彪,那个大暴牙就是我装扮的呀!”

  真相大白,刘梦奎、胡一亭和王老幺三个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选自《故事世界》2010.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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