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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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癸丑年,大水没屋檐。

  金传高倒背着双手,在自家的一亩三分田边转来转去,把田塍踩矮了一截。看着田里被水冲得像镜子一样干净,心里像塞进了一块火炭。他拍拍身上的泥灰,来到村东头,在一幢白粉墙乌瓦片的房子前收住脚步。门楣边贴着一副对子:

  常体天地好生德

  独有圣贤济世方

  那字写得龙飞凤舞,金传高并不识得,他只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有一张祖传的长生不老方,凭着这张方子吃不穷、穿不穷。踌躇了片刻,他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声音怯怯的:“世奎先生在家么”

  有人应答:“在”

  案桌前坐着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瘦老者,一头银发,满面红光。年过七十,身板硬朗。他身后,两个徒弟正低着头在念汤头歌诀。

  “传高,哪里不爽快”老人伸出三个细长的手指,要给他号脉。

  “世奎先生,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想让儿子景川过来给先生做个徒弟。”

  世奎郎中脸上一惊,“你儿子几岁了”

  “十九”

  “读过几年书”

  “三年”

  先生不说话,转过身去,用眼盯着两个徒弟。剃畚箕头的小徒弟没有反应。圆眼睛的小徒弟却马上机灵地立了起来说:“传高伯伯,我读了七年书,他读了六年书。”

  传高脸红了,走出了门。秋风吹来,身上有些寒意。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传高惟一的训子格言。儿子很聪明,又肯吃苦,小书房里读了三年,听说读完了半部《论语》,如今被邻村的小书房聘为教书先生。为何儿子做得了教书先生,却做不了郎中徒弟传高搞不懂。也许世奎郎中怕我家景川得了长生不老方,夺他的饭碗,徒弟都选外村人。

  从世奎郎中家回来,传高三天没有说话。老婆问他,只是叹气,不吐一字,惹得老婆泪水狼藉。第三天黄昏,她借了十个铜板,硬是把传高拖到世奎郎中家,说:“先生行行好,给他开点长生不老药吧”

  世奎郎中望了望传高灰暗瘪疲的面容,伸出三个细长的手指,给传高号过脉,又看过舌苔,嗯了一声,说:“急火攻心,病得不轻”

  说罢,扶了扶鼻梁上的铜脚眼镜,提起支“金不换”小楷笔,开出一张方子,招呼过两个徒弟,如此这般地指点一阵,便让两个徒弟去把药方默出来。圆眼睛徒弟一口气顺顺畅畅地默了下去,写毕交世奎郎中验过,畚箕头徒弟只写了个“柴胡三钱、白芍四钱”,留下一大片空白。

  药有三服,世奎郎中吩咐:“收六个铜板”

  付完铜板,传高突然开口:“先生,我这病恐怕难医好了”世奎郎中说:“不见得。传高啊,药不在贵贱,而在于对症。记住,百病起于情,行宽心和也是一药呵”

  吃完了三服药,传高还是悠悠的,可同老婆的言语总算多了起来。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景川衣衫单薄,身上发冷,日色向晚时,他想回家取寒衣,却怕误了练字,便又磨起一盘水墨,找来纸笔,临摹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来。他自定见天习字一千,已坚持多日,很有些长进。世奎郎中门边的那对子,就出自他的手笔。三个月前,东家有病,被世奎郎中三服汤药治愈,他去送谢礼时带去的。

  写字就不觉身冷,当他洋洋洒洒地写到“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时,忽听得有咳声,只见一位老者已立在他身旁多时了。

  金景川慌忙立起:“对不起,老先生,您请坐”

  老先生说话很有些儒雅之风:“打扰了你就是传高的儿子,叫景川”

  “正是,不知老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倒是有一事相托”老先生从袖筒里取出一册书页已经发黄的古书,伸出三个细长的手指,拈开书皮,道:“这册书尚未圈点,难以卒读,还望小先生给圈点一下”

  “学生才疏学浅,古文根底尤其不实,只能试试,还望先生多加指点。”

  老先生笑吟吟地说:“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读未见书者,方可重新眉宇’。”交过书后又说,“我要的是你的圈点,莫要找别人帮忙。”

  老人留下的是一册《黄帝内经》,文字苦涩难懂,无法读通,更难以断句。景川有些悔意,不该不知黄河深浅,自讨苦吃。不过,他很快想到“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古训,于是搬来《康熙字典》,查出生字冷字。夜漏三更,群物皆息,黄豆青灯伴他读了一遍、两遍、三遍,功到自然成,居然悟出个大概。思虑再三,这才小心翼翼地点下了第一个圈点。等他把全书点完,已过去了两个来月。

  “小先生,你可曾把书圈点好了”一日,刚放学,老先生又来了。

  景川恭恭敬敬地捧出书来,呈给老人。老人翻看了几页书,读了几行,“嗯嗯”两声,便把书收起,又从袖筒抽出一册,放在景川面前,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这一本,你须在半月之内给我点完。”

  景川又接下了。小书房放年假了。景川回到家里,让爹粜了十斤谷,打两斤青油回来,他要挑灯夜战。毕竟是《千金要方》的文字要比《黄帝内经》浅显些,两斤青油尚未点完,景川已把孙思邈的一卷《千金要方》圈点完毕。

  正月初八,景川把书送到世奎郎中家。世奎郎中正在吃饭,见景川上门,就搁下碗筷,道:“把书拿过来”

  景川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书,世奎郎中一把抓过,看也不看,就动手撕了起来。“嘶、嘶、嘶”一声一声,犹如锯子锯在景川心里。景川惨不忍睹,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景川腿一软,跪倒在碎纸片前,把纸片一片一片地拣了起来,用衣裳兜住,连小纸屑也颗粒不漏。待他拣好时,早已泪流满面。“先生……”他不知道何事开罪了先生。

  世奎郎中很有些威严,只说了声:“随我来”世奎郎中把景川带进书房,又扔他一卷《千金要方》:“你再给我圈点一遍”

  景川接过朱笔,不敢怠慢,立马动手圈点起来。约摸两个时辰,景川已将一卷《千金要方》圈点出来。回头一看,世奎郎中不知何时进来,正眼也不眨地立在他身后。

  “你约摸点对了八折光景。无师自通,也算不易”世奎郎中这才脸露笑容,“回去告诉你爹,我收下你这徒弟了不过有言在先,我已七十有三,风烛残年,只能带到哪里算哪里,日后还得要靠你自己用功。时不等人,明日一早过来拜师”

  景川如从梦中惊醒,双眼闪光,扑倒在地,给师父拜了三拜。

  次日清晨,霜雪满地。世奎先生打发了畚箕头:“人生之路该有多条,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不是学医的料,还是及早改行去吧”说话间,传高领着儿子,提着一对红烛和拜师礼包上门来了。一路上,没少交代:“无论如何要把老先生的长生不老方学到手”

  三年后,世奎先生寂然而终。临终前交代,他一生行医行善的三件宝物:藤轿、毛笔、脉枕,要传给景川。景川接过先生的遗物,还把当年被先生扯碎了的书,一片片缀贴起来,放在案桌前头。稍有懈怠之时,见到书,立马想起先生,便又振作起精神。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景川30来岁时,已成为当地一位名医。传高曾问他:“学得先生长生不老方否”景川言:“学得了,原来是吕洞宾的一首诗,说的是息精息气养精神,精养丹田气养身,有人学得这般术,便是长生不死人。”

  等到景川有了儿子时,他取出当年被先生扯碎而补缀起来的《千金要方》,对儿子说:“这才是一张吃不穷,穿不尽,又能济世救人的长生不老方”

  景川又用当年先生教自己的手段,训练出了一个儿子。金家从他这一代起,代代有人学医,遂成杏林世家

  选自《上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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