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魂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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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猝死

  六月初六,艳阳高照。清潭县城豪门大户钱牧斋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今天是钱牧斋长子钱孙爱大喜的日子,新娘是南门外小叶庄饱学秀才叶文卿的独生女叶菊香。

  傍午时分,几十人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吹吹打打,喜气洋洋进了南门,沿着南大街向北大街钱府走去。六月天,小儿脸,说变就变。花轿刚走到十字街,一团乌云涌上来,突然一个雷霆霹雳,刚才还是碧空万里的天,眨眼间便电闪雷鸣雨似瓢泼。迎亲的队伍拥着花轿穿过十字街,冒雨赶回钱府。

  花轿一到,钱府立即笙角齐鸣,鞭炮声隆隆。花轿抬到堂前台阶下,喜娘和一群丫环仆妇迎上去,打开油纸伞准备迎接新娘,举行拜堂仪式。没想到喜娘上前揭开轿帘,却扯着喉咙发出一声尖叫,手指轿中口不能言。众人惊异地凑近一看,只见新娘子脸白如纸,眼阖口闭,无声无息,竟是死了的样子!

  宾朋们顿时乱作一团,胆小的女客失声号哭起来。钱府主人钱牧斋闻讯,急忙走过来,见状也大吃一惊,惊慌中请来郎中给新娘施救。郎中上前观察了新娘的情状,伸手搭向新娘的脉搏,叹息一声摇摇头,表示已回天无术了。郎中刚要走开,却又突然转身,将新娘仔细审视一遍,沉默不语地退到一边。

  钱牧斋看出端倪,走过去低声问道:“先生,莫非刚才的雷霆把她吓死了?”

  郎中摇摇头,拧眉说道:“钱老爷,霹雳响过不到片刻呀!人若受到惊吓,必然面目扭曲,而这姑娘不但脉息全无,而且肌肉僵冷……”

  钱牧斋不由得再看新娘,形态端庄,容貌安详,微微翘起的嘴角似是还带着笑意。钱牧斋心一沉:“先生的意思是她在路上已经死了?”郎中点点头。

  钱牧斋微一皱眉,示意郎中暂莫声张,他唤来迎亲管家问话:“路途上可有耽搁?新娘有什么动静?”

  那管家一脸惊惧,忙回说:“老爷,小叶庄离县城只有五里之地,天气又炎热,大家都要回来喝茶消停,可谓一鼓作气赶回来,哪里有耽搁?少夫人上轿时啼哭过几声,轿子上路后,就没了任何动静。老爷,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钱牧斋沉吟了一会儿,便将郎中的疑虑说了出来。他也觉得新娘死得蹊跷,既不是惊吓而死,更没有中毒的迹象。一听主人如此分析,管家的脸一下惨白了,嗫嚅着嘴唇咕哝道:“孟婆汤!难道……难道少夫人喝了孟婆汤!”

  两人正在惊惧,堂内又传来一阵号哭,新郎钱孙爱也因惊厥身亡了!钱牧斋闻听,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钱、叶两家的姻亲是十几年前定下的娃娃亲。原定腊月初八迎亲,但新郎患有痨病,最近病得更是厉害,所以将婚期提前,原想借此冲喜,不曾想却横生祸端,把新郎也吓死了。

  钱牧斋夫妇突遭变故,形同呆傻,钱府更是乱作一团。好在钱府是大户人家,宾朋中不乏见过世面的人,立即有人出来主事,把喜堂变成丧堂。新娘虽死,但已抬入钱家,活是钱家人,死是钱家鬼,理应与钱孙爱一样好好安葬。

  命案离奇

  翰林院五品检讨方以智,被外放清潭做知县,昨天才与前任知县办理完交割事宜。

  清晨,方以智刚刚起床,就听堂鼓震天动地响起来。方以智不敢怠慢,立即聚齐衙役升堂问案。告状者是个须眉皆白的儒雅老汉,定定地立在堂上。

  方以智拿起惊堂木刚要击下喝问,师爷吕子明忙摇手阻拦,并悄声告知,击鼓之人姓叶名文卿,是清潭县有名的饱学鸿儒、有功名在身的员外。方以智便令衙役看座,温言问他有何冤屈?叶文卿人未开言泪先流,状告亲家钱牧斋昨天将他女儿迎娶到家,就处死为他儿子殉葬。

  方以智吓了一跳。竟有这等事?发下令签令衙役火速去拘钱牧斋。

  钱牧斋到堂,方知是被亲家告下,他一边向方以智陈述儿媳死的经过,一边向亲家赔礼,大喜之日,儿、媳双亡,他悲急失智,忘了通知亲家失了礼数。

  叶文卿哪里肯信,老泪纵横地说:“小女长到十八九岁,身体一向壮实,连郎中都没看过,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钱牧斋无奈,请众宾客为他作证。大家众口一词,所言与钱牧斋分毫不差。叶文卿越发不信,说这些人与钱牧斋非亲即友,自然向着他说话。

  正僵持不下,钱府管家突然说:“亲家老爷,你可别冤枉我家老爷啊!少夫人是被孟婆灌了迷魂汤身亡的呀!”众人一听,立即噤若寒蝉,刚才还是一脸哀伤激愤的叶文卿,此时也满脸恐怖。

  孟婆汤?方以智博览群书,对此事略知一二。这是个古老传说,说是人死后鬼魂在地狱受过刑罚后,交付给转轮主转世投生,凡是要投生的鬼魂,都要被孟婆神灌饮迷汤,让鬼魂们忘却前生。这本是虚妄之说,方以智不知众人为何如此惊恐,忙悄声向师爷吕子明追问究竟。

  吕子明一脸惊悸地说,六年来,清潭县发生十几起女子猝死事件。死者无一不是无伤无疾、神态端庄、无忧无虑的模样。就是最好的仵作,也查验不出死因。一时间,这谜一样的死因被传播为是孟婆作祟,不知不觉给那些女子灌了迷汤,夺了她们的性命。

  “无稽之谈!”方以智哪里肯信,决定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午后,东山上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方以智带着仵作衙役赶去,几个壮民立即掘开坟土,把叶菊香的尸棺从墓穴里抬出来,然后撬去长钉,就在棺盖移开的一瞬间,壮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发出一阵惊呼:“老爷,棺木里没有尸身!”

  案子越来越离奇,方以智严厉审问钱牧斋等人,他们也是一脸茫然,声声叫屈。方以智见审不出什么线索,只好将钱牧斋关进大牢,然后调来十三起卷宗,连夜查阅,发现这十三起女子猝死事件都惊人地相似。她们或是死在出嫁途中,或是死在洞房花烛夜,无一不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而夫君又病入膏肓。

  方以智不信孟婆汤夺魂之说,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决定再次开棺验尸,说通最近猝死的女子的家人,开棺查验。不料又是一口空棺!方以智不死心,一气将十三座坟墓掘完,无一不是空棺!

  这下整个清潭县轰动了。人们议论纷纷,惊慌失措。可是,方以智一连查了三个月,竟无一丝一毫的线索。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钱牧斋从大牢里放出。贞节烈妇

  方以智不能再查了,让师爷吕子明再将验尸仵作查问一番,他自己带着衙役敲锣打鼓去城北贞烈堂。他以翰林院五品检讨屈就清潭知县,是有皇命在身。清潭县有一个叫钱宁氏的女子,她十六岁嫁到夫家钱家,新郎在洞房花烛之夜便死了。钱宁氏矢志不渝,为夫守节,整整二十四年,钱宁氏深居钱家内宅,连门都没迈出过一次。

  六年前,年过四十的钱宁氏终于走出内宅,给大家闺阁讲授女德。钱家和清潭士绅便共同出资在城北建了一座大庙,取名贞烈堂,供钱宁氏居住,宣扬节悌。

  忠孝礼悌是本朝立国之根本,所以,皇上闻讯,不但下旨要对钱宁氏旌表,竖贞节牌坊,还降旨方以智,要他到清潭任知县,以他的妙笔文采,将钱宁氏的事迹写出,编绘成册,在天下传扬。

  案子没破,十几个妙龄女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方以智怀着满腹心思来到贞烈堂,老远便见一群士绅喜气洋洋地恭候在庙门外。方以智发现,刚从大牢放出的钱牧斋也赫然在列,此时一反猥琐之态,见了方以智面露得意之色,拱手一礼说:“大人,我钱氏一门,以书礼治家,代代都出贞节烈妇,受朝廷恩典。到了本朝,我钱家有幸,又出了弟媳宁氏。”说完乐颠颠地跑到前面带路。方以智这才知晓,钱牧斋便是钱宁氏的夫兄。

  庙堂高大气派,此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士绅们拥着方以智走进庙堂,偌大的庭院里种满了淡雅的花草,钱牧斋一边将方以智往前让,一边解释说:“自我兄弟下世,弟媳矢志守节。十年前,弟媳又自己另筑一院,钱家出钱,县里儒员士绅相帮,费四年之时建了这座贞烈堂,弟媳移居过来,仍像以前一样深居堂中,侍弄花草,诵经礼佛,向大家闺阁传授女德。”

  说话间,众人来到大殿前,殿门虽开,却被一副竹帘掩住门洞。透过竹帘,依稀看清,正殿上立着慈悲庄严的观音塑像,塑像下锦团上跪着一个青衣妇人,正叩着木鱼,闭目低声诵经。

  隔着竹帘,方以智宣读完旌表,那妇人叩过头,口齿不清地谢过皇恩,然后伏地不起,发出一阵压抑般的哭声。钱牧斋叹口气说:“大人,弟媳是喜极而泣呀。”方以智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不再惊扰钱宁氏,转身往回走。

  走到庭院中间,他放慢脚步,仔细观赏庭院两边的花草。花圃里全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草,高不盈尺,茎短枝弱,叶片细长,偶有几株开着一两朵素艳的白花。方以智指着花草问:“钱先生,这些花圃为何如此简单,先生可知花草的名目?”

  钱牧斋摇摇头,说:“贞烈堂建好之初,这院中本来种植的是牡丹、刺玫瑰、红梅之类的花树,弟媳说这些太过香艳,扰她清修,便命人移去,她自己种下这些花草,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哦。”方以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手拔下了几株,凑在鼻端闻了闻,“果真不错,这花香都是淡雅的。”说着,便将花草放入袖袋之中。

  众人来到客房,看过茶,方以智说了皇上要他收集钱宁氏事迹的事,又拱手一礼说:“下官初到清潭,就遇上孟婆汤夺魂的案子要破,分身无术,牌坊官府会立即派人修建,至于钱宁氏事迹收集一事,要仰仗众人妙笔了。”钱牧斋大喜,连连点头,他正怕方以智敷衍差事,写不好钱宁氏的事迹,这群儒员正是他出资请来润笔的。

  了又未了

  回到县衙,方以智拿出那几株花草正在仔细端详,吕子明进来禀告说:“大人,按您的吩咐,我重新询问了验尸仵作,仵作确实提供不了任何线索。不过,发现那些姑娘有共同之处,就是出嫁前,她们都去过贞烈堂,听过钱宁氏讲授女德。”

  “哦!是吗?我正纳闷呢,原来如此!”方以智笑逐颜开,指叩桌案说,“吕师爷,回家睡觉去吧,晚饭后到县衙有公干。”

  晚上,吕子明如约来到县衙,方以智一身夜行黑衣早等着他。吕子明十分不解,方以智却示意他穿上另一套夜行黑衣说:“今晚去捉孟婆归案!”吕子明精神一振,穿好衣服要去叫捕快。方以智摇手止住:“那孟婆手无缚鸡之力,你我二人对付就绰绰有余了。”

  夜深人静,吕子明带着满腹狐疑跟着方以智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大宅院前,他赫然发现这里是贞烈堂。两人笨拙地攀过院墙,刚刚立定,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白天见大人采了那‘失魂草’,我就知道大人还会再来。果然,大人夜晚就来了。”

  吕子明吃了一惊,猛一回头,只见依稀的月光里,站着一个枯瘦的妇人,正是钱宁氏。吕子明刚要说话,却听方以智问:“你这是为何?”

  “为何?”钱宁氏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凄声说,“我十六岁嫁入钱府,还没进洞房,男人就一命呜呼。钱家便将我关进深宅大院里,我想死,有悍妇日夜监视;我想逃,还没出内宅门槛,就被乱棍打回。钱家囚禁了我整整二十四年!直到我年过四十,才将我转移到这贞烈堂,让我给大家闺阁讲授女德,只为替他们争回一座光耀门庭的贞节牌坊!哈哈……”说着,张开干瘪的嘴唇,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惨笑。

  吕子明彻底明白了,皱眉问道:“可是,那些姑娘何辜,你为何要害她们性命?”

  “我不想让她们步我的后尘,成为行尸走肉。”钱宁氏止住惨笑,俯身卧倒在地,抚摸着那些花草,口中喃喃地说,“我给她们的东西多好啊,是我用血泪培植的,别人叫它‘失魂草’,我却叫它‘孟婆汤’。她们这一世无望了,我叫她们喝了我用草熬的‘孟婆汤’,忘却了前世今生,赶紧去奔来世吧!多好啊,可笑那些道学君子,让我给她们讲授女德,哈哈……”钱宁氏的声音渐渐低了,身子瘫倒在地,无声无息了。

  两人盯着钱宁氏,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以后,走进了她的卧室。方以智从钱宁氏的枕头下找到一本小册子,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了一眼,放入袖袋中,两人又顺原路返回县衙。

  喘息未定,吕子明不甘地说:“可惜钱宁氏死了,再也无法找到那些姑娘的尸身下落。”

  “谁说她们死了?”方以智从袖袋中掏出那几株花草问吕子明,“师爷可知此草的名字?”吕子明接过花草翻来覆去看了,却不认识。方以智说:“我在翰林院时帮协同太医院编修《药典》,看过这花草图案。它叫失魂草,人一旦喝了用它熬的汁水,无不心醉神驰含笑,气息全无死了一般,又无症状,查无可查。但在七日之内,将死者凉水扑面,人便又活转过来。”

  吕子明又惊又喜:“那些姑娘没死?可是大人,她们在哪儿呢?”

  “钱宁氏都记在本子上了。”方以智从袖袋里掏出那本小册子,撕碎放在灯火上燃为灰烬。吕子明一下子目瞪口呆了。方以智说:“她们有的现在已是儿女绕膝了,何必要去扰乱她们的生活?”吕子明想想,点点头。

  不知不觉,天已亮了。钱牧斋气急败坏地跑来说弟媳死了。方以智沉思一会儿,无奈地说:“贵弟媳患疾猝死,本官深表惋惜,牌坊官府会继续建的。”钱牧斋嗫嚅着说:“那,那事迹?”方以智头大如斗,嘴上还说:“当然继续写了。”钱牧斋这才大喜而去。

  吕子明十分不解地看着方以智。方以智喟然长叹说:“当今皇太后十八岁守寡,如今下懿旨,要各地官员选贞节烈妇,在九月重阳节前护送到京城,要在皇宫大内同节妇们品菊,届时皇上还要亲临赐宴。皇恩如此浩荡,谁敢去扫皇太后和皇上的兴头,自讨没趣呢?”

  选自《故事精》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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