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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徽派建筑有著名的三雕：木雕、石雕和砖雕。我家的那座老宅子里到处都是木雕和砖雕。正堂门上方就是一条长长的砖雕，雕刻的内容是几个古代人坐在堂前，一个人跪伏在地，就像是审犯人的样子。
我问过爷爷，那个审犯人的场景是什么意思，爷爷也说不知道。
村里除了我家这栋房子，还有很多老宅子，比较有特色的是牛栓子家的宅子。他家的堂屋里还挂着一幅很奇怪的字，是一个“孝”字。奇特的是，那个“孝”字从右面看像是一个拱手抱拳、跪伏敬老的孝子，而从左面看则是一只飞扬跋扈、拳打高堂的猴子。这幅字的寓意就是教导后人要孝顺父母，否则就是禽兽不如。
不过，牛栓子的爸爸牛胖子虽然每天守着这幅字，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经常会逼迫自己已经将近八十岁的老父亲干重活。
暑假那天早上起来，我准备去牛栓子家里玩。当我走出堂屋的时候，忽然看见砖雕上那个被审的犯人消失了！
我赶紧叫来爷爷，爷爷也眯着眼睛看了好长时间，说：“怪了怪了！”
后来，爸爸、妈妈、哥哥都被叫来了，大家都啧啧称奇，但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个受审的犯人凭空消失了，而砖石原本刻着犯人的地方，平整光滑，完全没有被涂抹修复的痕迹。
牛栓子家里也出了事情。我到他家的时候，牛栓子正眼泪汪汪的。原来昨晚牛胖子又打牛栓子的爷爷了。
牛爷爷痛苦地躺在床上。我便对栓子说道：“栓子，爷爷不能这么躺着，要送医院！”
栓子无奈地说道：“可是我爸爸不让。”
我吼道：“你爸爸在哪里？我们去找他。”
栓子怯怯地说道：“我爸爸一大早就下地去了。”
一群小朋友便蜂拥而出，准备找牛胖子好好理论一番。可是，我们在地里竟然没有找到牛胖子。
中午的时候，牛胖子还是没有回来。晚上的时候，牛胖子还是没有回来，牛胖子的家人开始恐慌了。牛胖子虽然不孝，但也是一条人命，在村长的招呼下，青壮年人拿着手电，组成一支搜救队，在山里转悠了一夜，仍然没有发现牛胖子的踪影。
二
我爸也参加了搜救队。在搜救的过程中，我爸跟大家说起了我家砖雕的怪事。一大早，整支搜救队的人便来到了我家门口，参观那个图案会变化的砖雕。
村里有个外号“百事通”的老人发话了：“牛胖子这是遭天谴了。虎子家的这座房子，是很有来历的。很早以前，我听说过，这里曾经住着一户谨遵孝道的人家。在明代的时候，却出了一个逆子。逆子鞭笞老人致死，后来被村里人抓起来审判，沉了黑潭。这砖雕上雕刻的就是逆子受审的故事。后来这户人家一直孝顺父母，和和睦睦。太平天国时期，战乱和瘟疫，让村子里人口尽数灭绝。这户人家里，最后死的一个人，竟然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因为儿孙们都保护着老人，把口粮留给她吃，但是老太太还是死于瘟疫。虎子家的祖爷爷来到这里时，正赶上老太太驾鹤西去。这个故事，村里很多人都知道。”
我忍不住问道：“爷爷，这些跟牛叔叔有什么关系吗？”
百事通叹了一口气说道：“胖子大逆不道，在这座曾经恪守孝道的老村子是无法容忍的。虎子，你们家这座宅子曾经的老主人阴魂不散，还守着这座房子。她现在看不过去牛胖子的行为了，她要替天行道。砖雕上受审的逆子不见了，就说明她要除掉这个不孝子了。”
我听说自己家里还住着一个老太太的鬼魂，差点儿尿了一裤裆。
牛栓子的妈妈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老不死的，我男人只是没回来，你在这里咒他死，你也不怕烂嘴角！”
百事通也自觉那话说得确实欠妥，灰溜溜地跑了。
这个审逆子的图案会变化，就已经让人不得不疑神疑鬼了。而牛胖子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失踪，我们大家心里都开始默默认同百事通的说法了。
第三天早晨，我走出堂屋的时候，忍不住瞟了一眼门楣上的砖雕。这次，又把我吓着了。还是那幅砖雕图案，那个受审的不孝子又回来了！依然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赶紧去叫家里人来看，可我们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那幅砖雕图是否和以前一样，我们就听见一声凄厉尖锐、惨绝人寰的号叫声。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声惨叫，于是大家都朝着那声惨叫发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出事的地方，就在靠近山边的稻田里。我们还没跑到，就看见那里围着一大圈人，水稻也被踩得东倒西歪。父亲先跑到人群处，赶紧又踅了回来，把我挡在了田埂上。他对我大声喝道：“不许去看！敢看打断你的腿！”
砖雕上那个不孝子莫名其妙地回来了，牛胖子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不过，牛胖子是面目全非地回来了！发出惨叫声的，就是牛胖子的老婆牛婶，她第一个发现了丈夫的尸体。
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牛胖子的尸体。我很庆幸我没看到，因为我听老爸说了，现场惨不忍睹。牛胖子的身体被厚厚的黏液包裹着，肌肉已经开始腐烂。眼角的肌体被严重腐蚀，露出了深深的眼窝和雪白的颧骨，腰间还拴着一张残破的黄鼠狼的皮。
村里所有的人，都认为牛胖子是遭天谴被鬼魂害死。
三
没过多久，我们家翻修了老房子。这次翻修老房子，我们家有了几个令人惊奇的发现。
翻瓦的时候，老爸在房顶发现一条巨蛇。它正悠闲地盘踞在大梁上，披着一身黑黄花纹的鳞片，时不时还吐着信子。老爸吓得从房顶上滚了下来，幸好拽住了梯子再滑下来，人没有大碍，却吓得不轻。
后来，爷爷以及村里的老人都去看了那条蛇，确定那是菜花蛇，也就是俗称的家蛇。家蛇不仅不会伤人，而且还是家里的守护神，为家中捕鼠灭害。如果家里有家蛇，它会保佑这户人家人丁兴旺、诸事顺利的。家蛇不能伤害，否则它会回来报复。
不过，我家的那条家蛇也有些过于巨大了，那粗壮的身子快赶上房梁了。这条家蛇成了我的梦魇，我每天睡觉，都会担心它会不会爬到我的床上来。还有一个发现，就是关于我家那块奇怪的砖雕了。那块砖雕上的人物为什么会消失？其实说穿了就很简单，砖雕是两面的，刻着两幅图案。两幅图案的差别，便是其中一幅图案没有那个受审的不孝子。砖雕中间有个轴，可以轻易地旋转过来。令人称奇的是，那块砖很薄很大，可以自由旋转，但又不会和周边砖块留下太大缝隙。所以，我们看到的不是砖雕上的人物消失了，而是那块砖被转了过来，另一幅图案展现在我们面前。
建房子的人做这个设计的用意是什么？那块砖好端端的为什么被转了过来，又被转了回去？
我却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我家这座房子住的原本就是一个谨遵孝道的传统人家。他们盖房子的时候，雕刻了审逆子的图案，又做了一块活砖的机关，为的就是给带来兴旺发达的家蛇留门。他们坚信，家蛇会赞同他们恪守孝道的行为，也会保佑他们家族香火旺盛。
到了我家居住的这座房子时候，菜花蛇几乎消灭了屋里所有的老鼠，饥肠辘辘的它不得不出去觅食。于是，那天早晨，它爬过了属于它的砖门，爬过了竹林和田野，到处找吃的。一向擅长室内狭小空间作战的菜花蛇，到了广袤的田野，就像离开了主场，打了大半天的猎，战绩不佳。这时候，它和捉黄鼠狼归来的牛胖子不期而遇。
菜花蛇性格温和，一般不会主动对人发起攻击。估计是牛胖子看见了这么大的蛇，欣喜不已。他喜欢吃蛇，于是他拿着棒子向菜花蛇打去。战况究竟有多激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结局是牛胖子败了，他没吃着蛇肉还被菜花蛇吞了下去。
菜花蛇也许是很久没吃这么大的猎物了，它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牛胖子吞了下去。但是，这么大的猎物对于菜花蛇的肠胃是个巨大的折磨，菜花蛇有些消化不良了。而且，身体变粗的菜花蛇也根本无法再爬进那个砖洞里了，也就没办法回家了。最后闹腾了很久，它又把牛胖子吐在了稻田里。所以，牛胖子的身体才会有那么严重的腐蚀！
浑身轻松的菜花蛇又爬回了砖洞。这时候，薄砖翻转，图案变化，那个受审的人又回来了。这个机关设计得很巧妙，每次菜花蛇爬过，砖块翻转后，总能顺利地回到和墙面平齐的位置。
我把我的推理告诉了爷爷和爸爸，爷爷说：“别瞎说，牛胖子不孝顺，那就是遭天谴了。那蛇可比人善良多了，它是不会害人的。”
村里的其他人都坚信牛胖子是因为不孝，惹怒鬼神了。
尾声
我却发现我的推论没错。我在牛胖子遇害的现场发现了菜花蛇爬行的痕迹，而我又在家里的一本古旧册子里，找到了关于那幅砖雕设计的记载。那幅砖雕设计初衷原来是传递信号，这户人家因为处死了逆子，按照道士嘱咐很长时间不能闭户，以免有绝户之风险。于是在门楣上做了这样一个机关，并在薄砖两面雕刻了两幅不同的审判不孝子的图案，用来指示家里有没有人，防止客人误闯。后来，绝户的威胁解除，这个机关废弃不用，却偶然被移居于此的菜花蛇征用，做出入门户。它大概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旋转门吧！这个旋转门后来又被菜花蛇使用过一次。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我亲眼看着菜花蛇的头拱开砖雕旋转门，身体缓缓地滑出。最后，它依依不舍般地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条蛇再也没有回来，爷爷说，它寿终正寝了。
虽然找到了答案，但我却没再坚持我的看法。因为从那以后，我们村里的敬老之风尤为高涨。我想，对自然、传统保持一点敬畏之心，也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即使只是菜花蛇杀死了牛胖子，那么巧合的事，也是冥冥之中的神奇安排。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要小心，真的！
选自《新故事》2012.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