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蒲归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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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莫夜行板子矾,不死也得脱层皮。”只要是在皖江这一带混饭吃的,无人不把这句俗语牢记心头。

  不但是因为此处水险滩多,更可怕的是近几年有一伙江盗出没于此。为首叫阿大的武功高强,出手狠毒。没有人知道阿大到底长什么样,他从不轻易出手,但只要是他出手的案子必是血案,从来无一活口生还。

  所以,每当日暮时分,板子矶头就再也看不见货船往来,顺江而下的,大都得把船靠在上游20余里的斜阳镇,稳妥的生意人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斜阳镇不大,但是其富庶却远远超过一般小镇,一眼望去,酒馆茶楼林立,青楼赌坊成群。停留在这儿的客人多半是商贾之流,有的是银子。

  斜阳镇离板子矶这么近,那伙江盗却从没出现过。这不奇怪,因为镇上有位武林高人林七。林七年纪并不大,但大伙儿一致尊称他为林七爷。林七当年曾是皖城名动一时的捕快,与洛阳“六指神捕”齐名,无数江洋大盗无不闻风丧胆。

  林七弃职还乡后,众乡亲一致恭请他掌管斜阳镇,林七有心推辞,却无奈民愿正炽。最后,不得不点头同意。那一年,林七正值不惑。在林七掌管斜阳镇之前,这里也曾出过江盗,但林七回来之后,宵小之辈望风而逃。林七放言,若有人在斜阳镇动过往船只一根毫毛,定不轻饶,船上损失则由斜阳镇赔偿。正巧,不久后嗜血江盗阿大出现在险要地段板子矶,故来往商人更将斜阳镇当作了必停的驿站。

  阿大惊动了官府,官府也曾派捕快来此捉拿。但阿大一伙神出鬼没,即使遇上,不是武功不济做了刀下亡魂,就是地形不熟成了水中冤鬼。

  最后,官府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

  也有商贾共筹重金力邀林七去剿灭阿大,但林七沉默良久,还是拒绝了来客。有人说,林七爷是没有战胜阿大的把握,所以不敢贸然应允。还有人说,林七爷是不想再往身上揽事,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弃职回乡了。

  对于这些议论,林七都只是一笑置之。林七还是那句话,确保斜阳镇一方平安。

  斜阳渐渐西沉,江边的芦荻随风轻摆,远处的归帆挂着落日的余晖慢慢驶入港口。

  “荻蒲归帆”是斜阳镇最有名的风景,也是林七每天必看的节目之一。哪怕是阴天雨雪,林七也会在江边伫立良久,看着帆船入港。

  冬至,斜阳刚刚落下,天就要黑了。林七负手转身,返身往回走。仆人冯二忽然指着江心说:“七爷,您看。”

  冯二指向江心的手只有二根指头,突兀得有点可笑。林七顺着冯二的残指,看见昏暗中一帆船影正顺江而下。从船行的速度和鼓鼓的帆形来看,没有靠港的意思。

  林七并没有停下回返的脚步。冯二默默地跟在了身后。

  冯二曾是个流浪汉,一年前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剁了手指。受伤后,失血过多,倒在林七的大门前。林七不但救了冯二的命,还收留了他。

  冯二跟了林七后,痛改前非,忠心耿耿,所以林七就把他放在了身边做贴身仆人。

  跟了半天,冯二才小心地问道:“七爷,您猜今晚阿大他们会不会劫了这条船?”

  林七半晌没有吱声,冯二也就不再言语。

  天已尽黑,斜阳镇的夜晚是喧嚣的,而林七的府宅却早早地熄了灯。

  一只野猫猛地一声厉叫,从院墙上蹿了出去,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片刻,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院墙上纵身而下,顺着野猫逃走的方向而去。

  江边的朔风打着呼哨,果影来到了沙滩上,犹豫了片刻,试了试脚下沙滩的松软,却又纵身跃上了那片枯败的芦荻。芦荻在风中飘摇不定,黑影置身其上,却如履平地,向着板子矶头狂奔而去。

  板子矶头,江流湍急,浪抛白头。黑影猫在临江的一处悬崖之上。望向江心。

  江心之中,依稀可见几点灯火正在风浪里颠簸。片刻,不远处又有一盏渔灯忽隐忽现,可以测定是一叶扁舟正在风浪中沉浮。

  渔火渐渐靠近了那几点灯火,两者汇成了一体。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几点灯火像是耐不住江风的肆虐。渐次熄灭。那叶扁舟又点着渔火忽隐忽现地离开江心。

  除了猎猎的江风和滔滔的白浪,江心恢复了死寂。

  第二天,板子矶边搁浅了一艘货船,船上物货钱财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几具死尸和挂在桅杆上孤零零飘动的镖旗:振风。看来,又是阿大一伙所为,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斜阳镇的码头边也出现了一具死尸,手持一件奇怪的兵器——反刃刀。江湖上,使用反刃刀的只有一家:振风镖局。但板子矶在斜阳镇下游,如果镖师被杀入水中,随浪浮沉,只会出现在更下游,又怎么会出现在斜阳镇呢?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镖师失镖后追杀过来,被阿大手刃,抛尸江畔。

  也就是说,阿大就在斜阳镇!

  这个消息很快在斜阳镇炸开了锅,来往商贾个个面露惊慌之色。林七的眉头也深深地锁了起来。看来,这一次,林七再也无法坐视不管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板子矶风平浪静,阿大一伙人像是失踪了一样,毫无动静。关注此事进展的人都说,林七这次是真的动怒了,看来阿大也怕了。

  这一日,斜阳镇的林府却首先变得不太平起来。

  谁敢在林七的地头惹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来人正是皖城振风镖局总镖头岳振风。振风镖局行走江湖数十年,财雄势厚。丢了钱,可以赔,丢了人,就必须把他找回来。

  林七于院内笑脸相迎,谁知岳振风却黑着脸没有应声。林七收起脸上的笑容,淡淡地对冯二说道:“看茶。”

  岳振风是个武林中人,但在皖城也算个名流,和皖城知府有些交情,所以和林七两人各慕其名,也曾见过几次面。虽无深交,也算故人。可是此刻的气氛不像是故人相见,反而如同两虎对峙。

  岳振风开门见山:“林大捕头。我的人在你的地界上丢了,不知你做何打算?”

  林七知道岳振风的意思,回道:“岳兄,不要嘲弄我等山夫,我也不再是什么捕头。虽说你的镖不是在我斜阳镇所动,但人死在我的地界,林某绝不食言。但问,岳兄此趟是趟什么镖?价值几何?”

  岳振风哈哈一笑,突然服中精光暴射,逼问道:“林捕头,你区区一个斜阳镇,财富几何?敢出此狂言,除非你就是劫匪阿大!”

  林七脸色沉了下来:“岳兄,不知你此次造访,究竟是何意图,如果你不信任林某,恕不接待。送客!”

  岳振风身形微动,反刃刀闪着寒光出鞘,也不说话。直扑林七爷面门。林七爷长退九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

  一时间,林家院内寒气凛冽,直逼心骨。冯二吓得捧着手中刚刚沏好的茶,躲在了墙角,茶壶在仅有的二指间,摇摇欲坠。

  恶斗间,岳振风的刀锋陡偏,而林七爷的剑却直刺而来。岳振风急忙一个闪身,算是狼狈地躲过这一剑。但仍然重心不稳,摔向了墙角。吓得冯二赶紧扔下茶壶,抱头缩身。

  茶壶落地,岳振风的刀亦落地,反刃刀跌落在茶壶的一边,沾满了青绿的茶叶。

  林七并不欺人,见岳振风兵器离手,止住身形,向岳振风抱拳道:“岳兄承让,今日一战,权当切磋。贵局镖师横尸于斜阳镇一事,林某定当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代。三九为限。”

  岳振风拾起反刃刀,若有所思,听得林七爷的一番话后,只得一声冷笑说:“贵府之上卧虎藏龙,岳某再纠缠也无用,今日败落,无话可说,相信你林七能说到做到。就此告辞。”说罢,不再解释,甩袖而去。

  林七那日午后一直站在江边,看着风中的芦荻出神,冯二小心地侍候在一边。斜阳渐落,林七爷终于开口了:“冯二,在斜阳镇各路口张贴约战书。”

  冯二问:“七爷,约谁?阿大?”

  林七摆了摆手:“不用写约谁。就说我林七于三九头日于东山之巅寅时等候大驾光临。”

  冯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七爷,他会来吗?”

  林七冷哼了一声说:“此事蹊跷,一定是冲着我来的,相信他会赴约的,也正好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东山之巅没有路,没有超群武功之人,绝对无法上来,更何况三九之晨,滴水成冰,山脊上布满了冰霜。山巅之上。林七孤身一人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天边的一抹鱼肚白渐渐泛起,眼看寅时已过,却仍然无人出现。

  蓦地,林七猛咳一声:“出来吧,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一个身影从一块巨岩后闪出,林七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来人竟是冯二。冯二仍是那种谦卑的口气:“七爷。”

  林七没有像往常一样搭理冯二:“你到底是谁?”

  冯二脱口而出:“阿大。”

  林七爷突然就狂笑起来,笑声震动了山谷。笑声猛顿,林七爷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忍辱蛰伏在我的身边一年之久,今日全部说个明白,我们一齐做个了断。”

  冯二的目光遥远起来,淡淡地说:“七爷,您知道我不是阿大。这么说来您知道阿大是谁吧?如果您能承认你就是真正的阿大,那么我就会告诉你我是谁。”

  林七默默地点了点头。阿大,林七就是真正的阿大。

  冯二的神情有些凄楚:“七爷,我一直不愿意我的怀疑是真的。两年内,虽然你隐藏得很好,但太多的蛛丝马迹都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你。所以,我才将那个镖师的尸首带到了斜阳码头,为的就是逼你现身。”

  冯二又举起自己的两根残指:“七爷,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

  林七爷痛苦地摇了摇头:“何苦!六指兄。为了蒙蔽我的眼睛,你竟然断指自残?”

  冯二苦笑了一声:“七爷,错就错在你不该劫了那批皇上私征的珍宝。”冯二正是当年与林七爷齐名的“六指神捕”,为了能隐藏在此查案,竟不惜自断四指。

  林七的表情有些扭曲:“六指兄,你可知那些珍宝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年来我查的血案,无一不与珍宝有关,可是知府却百般阻挠,重重设绊。所以我才心灰意冷,挂靴回乡的。”

  六指道:“那七爷您也不该为非作歹,残杀无辜!”

  林七接道:“六指兄,你忘了我也曾是捕快,我有我的线索。夜黑风高行船的,不是盗行偷运,就是不义之财,劫来我问心无愧。安稳求财的,停在我斜阳镇,平安无事不说,还能兴我一方水土。如此一举三得,我林某何乐而不为?”

  冯二缓缓地从背后抽出裂帛刀:“七爷,两年来,我敬重您的为人。但如今,我是兵,你是贼,亮剑吧,我们只能这样解决了。”

  一轮新日正冉冉升起,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日近三竿,依然没有胜负,两人的出招都变得缓慢而又沉重,看来体力都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远处,一个人影正急速向山上奔来,可见武功不在两者之下。林七爷突然颓坐一旁,哈哈狂笑。六指惊骇之余,一口真气松懈,疲惫地斜倚在巨石边。

  六指对着林七惨然一笑:“七爷,你的救兵来了,棋高一着啊,只可惜我六指没能死在您的手里。”

  说话间,来人也至山巅,却是岳振风。

  岳振风看见六指,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原来林七的仆人也是高手,难怪当日和林七过招,刀锋忽偏,肯定是他用茶叶打歪了反刃刀,后来又故意打碎茶壶掩盖了这一行径。

  岳振风道:“林七,你果然讲信用,你的仆人就是阿大?”说罢,反刃刀出鞘,指向六指。

  六指暗暗叫苦,来者虽不是林七的救兵,但只要林七咬定六指是阿大,按目前的情形来说,也只能做个刀下冤鬼了。

  谁知林七却一声轻叹:“岳兄,我故意撑到现在,也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实不相瞒,我才是真正的阿大。”林七又指着六指说:“他是六指神捕。我林七自认一世英雄,毕竟不能死在他的手里,死在他手里的人应该都是贼。”

  岳振风转过神来,逼向林七爷:“我不管你们谁是捕快谁是贼,说,劫去的东西在哪里?”

  林七爷并不理会岳振风的责问,反问道:“岳兄,在我为你的镖师偿命之前,我只想问问你,那是谁的镖,从何而来?”

  岳振风突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不错,是知府大人的镖,那里的珠宝都是我花心血弄来的。本以为有知府大人帮着洗钱,不会有什么差错。不曾想冒出你个老鬼,两年前,为了不暴露目标,被你劫了一船,我打落门牙吞在肚子里。两年后。我镖局冒险亲自押镖,你竟敢又劫。今天,如果不交出那些珠宝,我定然将你碎尸万段。”

  林七突然就笑了:“我说了不也是难逃一死?果然不出我所料,真正的江洋大盗就是你。”

  岳振风狞笑着,刀锋直指林七爷:“说出珠宝下落我给你个痛快死法,包括他。以你二人现在的功力,合起来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林七看向六指:“六指兄,当年我就怀疑珠宝血案皆为岳振风所为。无奈有官府庇护。想不到今日解开谜团,却连累了你。”

  六指惨然一笑,突然身形暴长,裂帛刀势如长虹直奔岳振风。与此同时,林七也纵身而起,扑将过去。

  岳振风自恃艺高,两人又是体力透支后的最后一击,闪身躲过了六指的刀锋,反刃刀直奔林七而去,以求逼退林七。一招过后,则可随心所欲地将二人制服。

  电光火石间,岳振风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林七没有退,而是直接迎向反刃刀。反刃刀劈开了林七的肩胛,直裂心坎。林七的软剑脱手落地,但他腾出的两只手却死死地按住了刀身。

  高手过招,胜在一瞬,反刃刀无法抽出,裂帛刀却已反转过来。血,在岳振风的脖颈间无声地汹涌。

  林七死了,死在贼人之手,是谓英雄。岳振风也死了,死在捕快之手,是谓贼。但他们的命都还给了是是非非的江湖。

  六指跪在林七的尸身前,双手掩面。有泪,从他的残指间倾泻而出。

  林七的墓葬在斜阳镇的码头之畔,“荻蒲归帆”依然是斜阳镇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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