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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许玉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许玉死在郊外的旷野中。
接到警察通知时,我正穿着白色古驰小裙,踩着玫瑰红缎带的高跟鞋在厨房里精心准备一顿烛光晚宴。十厘米的高跟对行走来说有点艰难,但是许玉喜欢,所以那一整天,我一直穿着它,为的不过是许玉进门时,能看到一副摇曳生姿的画面。
没想到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许玉被人从脑后袭击,死亡时间大约在三个小时之前,随身携带的手机钱包无一遗失,甚至那辆帕萨特轿车,都没有半点被伤害的痕迹。
我疯了一样奔向平躺在白色警戒线内的许玉,王大友拦腰抱住我。王大友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
稍微恢复平静后,王大友询问我许玉在生意上有无夙敌,我茫然地看着王大友翕动的嘴唇,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整个人陡然倒地。
后来,每当想起许玉,我都无法忘记他躺在太平间里的样子,浑身冰冷,面容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微微的笑容。每次我都要心力衰竭地哭倒在地上,结婚纪念日他送给我的那双玫瑰红缎带高跟鞋,已经被我踩成肮脏污浊的一双普通鞋子,但我却固执地不肯脱下它来。
王大友看我的眼光充满了悲悯。偶尔,我会歇斯底里地抓着他的胳膊,恳求他一定尽快找到杀害许玉的凶手。
王大友犹豫良久,然后轻轻告诉我,生意上的仇杀已经基本排除,现在唯一的怀疑,是情杀。
更大的悲痛席卷而来。
许玉在我之外,还有别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
二
突兀的疼痛让人恍惚。
王大友告诉我,现在最大的怀疑对象是林紫,许玉的秘书。
林紫已经怀有身孕,孩子是许玉的。她承认自己曾经多次逼迫许玉离婚,但许玉总没有特别明确的实际行动,为此,他们发生过多次激烈争吵。
一年前,许玉公司举行酒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林紫。魔鬼一般的身材,天使一样的面容,她好像一颗钻石般光华夺目,整个场子,无论她在什么位置,你都能感觉到她的光芒和气势。
因为她的出色,那天我格外留意许玉的目光,最后却欣喜地发现,他几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整场酒会,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酒会散了之后,我们手挽着手向外走,在停车场附近,忽然看到林紫在呕吐,她喝了太多的酒,淑女模样遗失殆尽。
许玉找来一个下属照顾林紫,然后毫不犹豫地和我驱车离开。看着那个在凄凉夜色中抖成一瓣残叶的女子,不知怎的,我的心中突然涌出莫名的酸楚。
一个女人,即便再美,没有爱,那份孤单也是让人心疼的。
我没想到,许玉的漠然,不过是一场演给我看的戏。
他们之间竟然早有故事。
许玉暗度陈仓的风流好像一把刀,狠狠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三
三天后,王大友带来另一个消息。虽然林紫有犯罪动机,但案发当天,她一直在医院接受保胎治疗,作案时间被排除。
警方最新的怀疑对象是李晴,许玉的初恋女友。
李晴我也认识。我和许玉的婚礼上,她穿着一身鲜艳的大红旗袍站在众多宾客中,摆出一副替补新娘的姿态。
许玉早已不再爱她,后来隐约听说,李晴为了等许玉回头,竟然立志终身不嫁。这样的流言,我当笑话一样听完,转身就忘掉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许玉还会和她藕断丝连,而且还借给她三十万元。
李晴用那三十万元钱炒股,结果全军覆没。去年下半年开始,因为这笔欠款,许玉和李晴的关系迅速恶化。
接受警察讯问时,李晴承认自己和许玉有私情,她更承认许玉的无情严重伤害了她。但是,许玉被杀那天,她正在广州的一个朋友那里。
除非是雇凶杀人,否则李晴也要被排除。
警察调查了李晴的账户。这个女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对于一个吃饭都有困难的人来说,她显然没有雇凶杀人的能力。
我日渐心力交瘁。当王大友再次走进家门时,我已经没有勇气听他提到第三个女人、第四个女人⋯⋯
现实如此残酷,有谁可以坦然接受自己一直陶醉的幸福原来是个泡影?我请王大友陪我喝酒,一杯又一杯的红色液体汩汩的,残留的理性溃不成军,激烈的情欲彻底俘虏了我和他。
四
一夜激情后,王大友谜一般消失了。我正犹豫着是否该给他打个电话,一个中年警察找上门来了。他递给我一个人的照片:“你应该认识林东吧?”
我怔在那里,几乎忘却呼吸。警察竟然开始调查我。
林东是我的情人。
一年前,我们偶然在网络相识,从一夜情发展成多夜情。林东有家庭,我也有许玉,这场游戏刚一开始我们便讲好:只动身体不动爱情。难道警察会怀疑林东?
中年警察详细询问了林东的一些情况,他要出门时,我问起了王大友。
“他调去另外的专案组了。”警察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希望你再仔细想想,也许有某些更有价值的线索遗漏掉了。”
晚上,我给王大友打电话,他的声音很低沉:“咱们太熟悉了,有些情况我不方便参与太深。”
我没有证据证明我不在现场。许玉死的那天,我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习如何轻盈驾驭那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中间有两个小时,我到美容院做SPA,回来的路上在超市买了红酒和蔬菜,准备晚餐。
询问的警察让我在询问记录上签名,我恼怒地看着他:“是不是所有有作案时间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从警察局下楼时,因为走得太仓皇,我一下子从楼梯上跌了下来。脚踝迅速红肿,我正疼得撕心裂肺,王大友出现在面前。他不发一言地搀起我,打车送我回家。
肿胀的右脚几乎已经穿不下那只玫瑰红的高跟鞋,王大友用红花油给我按摩良久,疼痛渐轻之后,他将我放到床上,起身下楼时,拎起那双高跟鞋道:“这双鞋子已经这么脏了,不如我替你扔掉吧。”
“不,”我挣扎着去抢那双鞋子。王大友深深看我一眼,“一双新鞋子很便宜的,这双旧鞋子还有什么好?”
王大友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猛然一个激灵坐起来。
灯光下,那双玫瑰红缎带高跟鞋像一个幽灵匍匐在地板上,细细的尖跟好像一个圆圆的句号,那是许玉在我们夫妻情感上画的一个句号。
我找来一个火盆,已经灰尘满满的鞋子瞬间化为灰烬,温暖的玫瑰红,转眼就是漆黑的薄凉。没有烧化的鞋跟,扭曲成弯弯的一个问号。
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五
林东提供的材料和我如出一辙,我们只是身体的伙伴,他,或者我,都没有必要去杀害许玉来成全自己。
警察后来又找过我几次,但是,除了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外,他们再也找不到任何我谋害许玉的证据。
许玉的案子渐渐延宕下来。
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有一丝怅然,对正在开车的王大友说:“是不是那个凶手永远找不到了?”
他从方向盘上放下一只手,握一握我:“其实像这样的案子,我当警察这些年,已经经历过很多。我们称它们为无头案。所以,你别抱太大希望了。”
半个月之后,我终于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卖掉房子的前夜,清扫房间的每个角落,从衣帽间的柜子里翻出一大箱子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卧室的地板上,颜色、样式、质地各不相同的这些高跟鞋,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是许玉送给我的礼物。
我将这些鞋子装进一个大袋子里,午夜时分下楼,打车到郊外的垃圾场,将它们全部倾倒进黑色的垃圾箱。
明天,这些高跟鞋就会被庞大的垃圾清理机碾成细碎的粉末了。我长舒一口气,清冷的夜风中,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起那些呼啸的过往。
六
许玉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双高跟鞋。穿上它的当天我的脚就起了泡,但看到许玉眼中的惊喜,我忍下了心中的疼痛。
当许玉送我的高跟鞋达到二十双时,我们结婚了。结婚不久我就知道,许玉有恋足癖。每个男人都会有自己的隐秘快乐,我爱他,所以甘心接受了他的怪异。
其实无论是林紫还是李晴,她们和许玉的私情,没有一个逃得过我的眼睛。
我没想到林紫会怀孕,更没想到许玉会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孩子要和我离婚。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不会得到一分一毫的财产。”
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同古驰裙子和玫瑰红高跟鞋一道快递过来的,还有几张照片,几张我和林东偷情的照片,那是许玉手中的证据。
许玉把我逼到了绝路上。
我脑子里轰隆隆地跑过他和林紫、李晴的风流场景,怒火突然冲天而起,想都没想,我脱下脚上那只崭新的玫瑰红高跟鞋,照着许玉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之前我看过一篇文章,上面说高跟鞋是一种完美的“凶器”。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用上这种“凶器”。确定许玉再无呼吸之后,我用塑料袋套住自己赤裸的脚下车,走出好远,才重新穿上那双高跟鞋上路。
要走那天,王大友没有来送我。
上车之前,我收到他的短信: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幸福。
心中着实一暖。这个从高中时代就暗恋我的男人,如果不是他暗示我脚上的高跟鞋应该毁灭,也许我不会走得这样顺利。
有多年刑侦经验的王大友,在与我的一夜情中注意到那双高跟鞋鞋跟的尺寸,它和许玉后脑的伤口简直丝毫不差。
选自《新智慧·故事精》2009.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