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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末年，京城临安朝天门外的驿道上，一位威武的大将军带领几名副将随从，迎着南逃的难民流，纵马向北飞驰。忽然，将军猛地勒马腾空打了个旋，带起一团灰尘。
将军是湖州总兵、定远大将军岳毅。前一天军机大臣十万火急召见戍边将军，而后设宴为将军们接风、压惊。原来南宋皇帝昏庸软弱，丢弃了大片国土，偏居东南一隅。这次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将亲率40万大军征讨，此情报让南宋众将或惊或忧。一位将军率先“破罐破摔”，建议既来到京城，何不消遣消遣？苏杭美女名噪天下，如今大难当头，战死前风流一番，也不枉为一世。临安守将推荐去西湖边的橘红院，那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妓院，名妓羽矢矢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她风情万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千金难求一见，别看她年及三旬，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
看大家听直了眼，他又添油加醋说，此女子之所以名盖天下、生意兴隆，是因为她在密室供奉着一件奇物。它既不是救世菩萨观世音，也不是财神赵公明、笑星弥勒佛，却是一支金光闪闪的雕翎箭。每逢六月初三，她都要全天闭门，素衣黑裙焚香祭拜，连宰相去了也拒之门外。岳将军听了并没在意，当时便谢绝众将逛橘红院的邀请，回到驿馆早早睡下，打算次日一早返回湖州前线。谁想今晨走到半路上，忽然想起那位名妓羽矢矢的情况：三十许人，供奉一支箭，在六月初三祭拜，不知怎地，他竟联想起自己的未婚妻翼飞飞。
岳毅原是挥县总兵之子，与县里大户翼家小姐翼飞飞定了娃娃亲。他16岁那年，兵荒马乱，元军常常来骚扰。两家都愿把婚事提早办完，了却一件心事，于是让他去丈人家下聘礼，互换新人生辰八字庚帖。岳丈平时喜欢使枪弄棒，便把岳毅带到后花园，想看看未来女婿的武艺。英俊少年二话不说，一个神龙探海的亮相，就舞将起来，只听呼呼风声不见人影，一片眼花缭乱。忽听啪地一跺脚，少年压手收式，气定神扬。岳丈连连夸奖，少年越发来劲，看见天空飞过一群大雁，返身取来弓箭，搭弓拉成满月，嗖的一声，一箭双雕，两只大雁落在了后院。
后院相思树下，小姐翼飞飞正入神地看书。她十五六岁年纪，典型的江浙美少女模样：瓜子脸、细长眼，身材高挑，白皙皮肤。冷不防天上两只大雁掉下地扑扑棱棱，把她吓了一跳。她赶忙上前把箭拔出，两只大雁挣扎着凑到一起，互相脖颈相缠，嘴对嘴断了气，翼飞飞伤感地想，说不定它们是对恩爱的夫妻，竟遭此劫难。谁这么狠心？她捧住那箭观看，是一支雕翎箭，箭身锃光瓦亮的，插着美丽的花雕翎，箭杆上还铸有隶书体“岳毅”二字，她不由脸红心跳。这时岳毅追过来，向未婚妻打躬施礼。小姐微微责道：“相公好忍心，为何射杀无辜？”少年脸红语塞，低头不敢迎视小姐责备的目光。小姐心一软，不忍心让未婚夫尴尬下去，自己赶忙替未婚夫圆场，捧着箭爱不释手地说：“哼，准是家父在考你！哥哥好箭法。哥，这雕翎箭造得好奇巧！”岳毅说：“妹妹喜欢，送你吧。”小姐满心高兴，让公子教她武艺，他一口应承：“妹妹莫急，等过了门，我天天教你！”飞飞听了，羞得满脸通红，一阵风般跑进了绣房。
岳毅回到家，一家人赶紧购置红绸锦缎，布置新房，准备五日后迎娶飞飞。哪知赶上元军又一次杀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岳毅的父亲率部迎敌，寡不敌众战死疆场。岳毅去岳父家探望，只见岳父家中火海一片，家人早无踪影。他慌忙返回自己家，家里也是人去楼空，全家人均被元军掳走。岳毅悲愤之下到湖州投了宋军。
十几年来他不断打听寻找，但一无消息。知府曾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他以定过亲婉拒，仍痴心等着飞飞。后来一次会战中，友军的一名老将被元将砍下马来，倒在地上。亏了岳毅及时冲上去杀退敌将，扶起老将军时，他愣住了：眼前正是岳父大人。岳父被砍掉一只胳膊，血流如注。原来当年元军杀来，翼家举家南逃避难，路上女儿被乱军冲散，岳父寻找多日如泥牛入海，于是愤而投军，至今仍无女儿下落。岳父流血过多，临终嘱咐他一定要找到飞飞。战争间隙中，岳毅继续苦苦四处寻找，屡屡失望而归。
岳将军一干人马来到橘红院门口，下马拴缰。这可引来副将随从们的窃笑，都说将军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十几年来从不近女色呀！闹了半天，急急赶回原来是想逛妓院，办风流韵事。
其实，将军来此处只是想验证心中疑惑。昨天听临安的将军说，名妓羽矢矢年龄三旬，和飞飞相仿，这倒不足为奇。巧的是她供奉着一支奇箭，而自己曾送过飞飞一支雕翎箭！当然，那不过是支普通的弓箭。更巧的是，她供奉的日子为六月初三，怎么恰是他岳毅的生日？难道……难道羽矢矢是消失了十几年的翼飞飞？哎，天底下有这等巧合之事？尽管前线十万火急，可不解开这个谜，岳将军战死沙场亦不会瞑目。
听说湖州定远大将军驾到，名妓羽矢矢不敢怠慢，赶紧更衣、梳妆。她如今的身价乃京城第一名妓，数年来经历了无数有钱人，如今她由妓女升级到了“自由身”兼鸨母。自己执掌一家妓院，不常接待客人，只有达官贵人来，她才亲自出马。
岳毅进了屋，立即被浓郁的香气熏得晕乎乎。隔壁传来阵阵丝竹之音，伴着女人的淫声艳语。他后悔了：来这里做甚！我未婚妻怎么会堕落到这污烂之地？他起身要走，正好和进来的女人打了个照面，那盛装女人低眉浅笑：“呦，大将军久等了，还请将军恕罪。”说着抬眼观看，不由吓了一跳。这将军身材高大，面目狰狞似凶神恶煞，络腮胡子脸上伤痕累累，还有道紫黑发亮的长疤，像一条趴着的巨蝎。他身披半旧的战袍，风尘仆仆。大概常年的战场厮杀，让他丑陋的脸上凝聚着一股杀气，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太师椅边坐下，两眼放出利剑般的光芒，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令她望而生畏。她从妓16年，接待过无数达官贵人，都是锦衣裹身，风流倜傥，这样可怕的将军倒还是第一次见。一阵慌乱心跳，她赶忙亲自给将军摆果品倒茶，小心翼翼地在对面坐下。
岳毅瞪大了眼睛，眼前这女人不愧是绝代佳人。她盛装艳丽，光艳照人，目光流盼，风情万种。他竭力想从她身上找出当年飞飞的影子，不免有些失望。哎，这女人再美，与他何干！他找的是自己的未婚妻。飞飞天生丽质，纯洁清丽，从不施粉黛，明眸皓齿。可眼前的她，除了从那眼睛里流露出些似曾相识的神情，他脑海里那率直、美丽、清纯的少女，无论如何和眼前这浓妆艳抹的女人重叠不上。不过，彼此从寒暄中听出乡音，很快认了老乡。说起皖北家乡多次遭元军践踏，连年的战事，时局险恶，国家的危难，两人倒语言相投，于是她对将军的恐惧渐渐消逝。
发现她不住盯着自己的脸，岳毅告诉，那是敌将阿古大留给他的纪念。那场襄樊大战中，两军厮杀惨烈，元将阿古大彪悍勇猛，率先冲进宋军阵中，左劈右砍，刀锋撕破了岳毅半边脸颊，皮肉耷拉下来，鲜血奔涌而出。这时，一支敌箭又射穿他的左腿，他忍痛单腿跪在地上，抽出雕翎箭，一箭封喉，射倒敌军主将。宋军趁机掩杀过去，反败为胜。
“原来是孤胆英雄，失敬。”女人眼里他不再那么丑陋。
女人见他来到临安，关心他的家眷是否还在湖州前线。岳毅告诉她，连年打仗，哪有工夫成家。女人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将军还是金玉之身，来此糟践自己做甚？”
这朴实直率之语，让岳毅觉得似曾相识。他单刀直入地问道：“敢问同乡，听说你有一支奇箭供奉在家。在下一介军中武夫，对兵器尤感兴趣，能否让我一饱眼福？感激不尽。”
女人听了一愣，随即噗嗤一笑：“这是怎么了？昨晚就有几个将军来玩耍，酒后寻我要看什么神箭奇箭的，实在是子虚乌有，江湖讹传。我这里倒是美女如云，将军可任选尽兴。”
岳毅摇摇头。这女子见多识广，城府很深，若是大家小姐沦为妓女，决不会轻易泄出自家身世的秘密，以辱没家门。将军并不急躁，细细向她讲起翼家遭遇：元军一把火把翼府烧成一片瓦砾。全家逃难，乱军中痛失爱女，父亲眼泪哭干，苦苦寻找了十几年。羽矢矢先是静静听，继而笑脸阴转多云。当听到翼家老爷五年前战死在襄樊时，女人像当头挨了一棒，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似乎要昏过去。忙问：“将军如何得知的？”“我在战场亲眼所见。”
女人乱了方寸，默默泪如雨下。岳毅看着眼前这女子，果真是翼家小姐—他当年的未婚妻？也许她沦为妓女，怕辱了翼家和夫家的门风和名声，才死不承认。但当她得知父亲战死，却禁不住悲痛万分，露出破绽来。
女人捂住脸双肩颤抖，片刻，她压抑着哭腔下了逐客令：“同乡，我今天实在不舒服，恕不相陪，改日吧。”转身就要离开。
岳毅从她悲恸的神情里，坚定了自己的推断。当年可爱的未婚妻，战乱让他们变成了陌生人，心里一阵悲哀。不管怎样，我总算找到你了！如今我就要重返战场，现在不相认，恐怕日后再也没机会了！于是他便冒冒失失上前抱住她两臂，语无伦次地说：“妹妹你别走，我好不容易见到你，求你给我个机会好好聚聚。战场上生死未卜，就没机会相……”
女人被这一抱吓得一哆嗦。男人来这里都是要玩弄她，不发泄兽欲不罢休，眼前这家伙原来也不例外。父亲死了你还不放过我，无耻！凭你是什么大将，这节口我能陪你做苟且之事？做梦！给你机会，给你—她挣脱双臂，扬起手“啪”的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骂道：“你身为大将，大敌当前，不思报国，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还有脸来这里寻欢作乐，只顾在这里纠缠什么！”
打完，她自己也愣住了。她这双手被人称作柔胰，十几年来一直是达官贵人的玩物，任他们捏来摸去，柔弱无骨。今天，她得知父亲死讯，悲愤中竟打了这位大将军！她吓得花容失色，低头垂首等待大将军发落。
将军僵愣，沉默良久，才轻轻说：“姐姐打得好，有理！大敌当前，我却在这里儿女情长！边关十万火急，我走了，飞飞，你多保重！”转身离去。
等她回过神来追出去，驿道上早已尘土飞扬，人马远去。他是谁？怎么知晓我的名字？莫非他是……她跑回寝室，捧起供台上的雕翎箭，脑海里浮现出射雁英俊少年的身影。无论如何，她不能把那英俊少年和刚离去的丑将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一个月后，元军打到了临安城下，居民纷纷南下逃难，羽矢矢收拾家中细软准备离开。这时，一位客人求见，说是从前方来送信。送信人自称是岳毅将军的副将，遵照将军嘱托，捎来一件东西。她双手接过，颤抖地打开，顿时悲喜交加，热泪夺眶而出。这是一支雕翎箭，与自己十几年来供奉的箭一模一样。呵，是夫君岳毅来找我了！当年随家人出逃，她什么都丢弃了，唯独把雕翎箭贴身带在身边。和家人冲散后，她被歹人卖到妓院，曾多次想用此箭了结生命，都是那箭上岳毅的名字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她常常抚箭私语：岳毅你在哪儿？你是否还活着？不见你一面，我死不瞑目！她隐姓埋名，用箭寄托她的思念和祝福。
她急切地打开那信看，信上写着：
飞飞妹妹，我苦苦找了你十几年，总算找到你，见了一面死而无憾。岳父和先父都战死疆场，我岂能苟且偷生！我们已被元军重兵包围，以身报国在即。感谢你那天的一耳光，让我时刻想起血气男儿的责任。妹妹保重，来世再做夫妻吧。岳毅泣拜。
她看得泪流满面。副将告诉她，在湖州城外，岳将军和阿古大展开殊死拼杀，将军的队伍寡不敌众，5000人马打得只剩下他一人，鞍马被杀死，右臂被砍下，随后，阿古大一声令下，元军的乱箭似飞蝗射中岳将军。将军死前大喊一声：“飞飞，我走了，来世等你！”
“相公！”她心如刀绞。那次会面，她只沉浸在自己父亲死的无比悲愤中，丝毫没想到那丑陋的将军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夫君。数年的戎马生涯，铁与火的煎熬，把他变成这般模样。那是他的荣耀！可我却在诀别之际，竟亲手打了他一耳光！岳毅，对不住，对不起你！再也见不到夫君了！她顿时哭死过去。
这时，家人来告之，逃难的东西已装上了车。她抹抹泪，改了主意：国之不国，何以为家？不走了！几天后，元军打进临安，拿黎民百姓当羔羊宰割，视中原妇女为马匹任骑。阿古大将军久慕苏杭美女，带了无数金银财宝，来到橘红院拜会名妓羽矢矢，以求她的欢心。
羽矢矢和以往一样，面对新的当权者亲自盛装接待。她满面春风，目光流盼，软声笑语，把酒对酌。而后载歌载舞，把个威武战将俘虏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芙蓉帐里。面对醉醺醺的阿古大，她使出万种风情，在翻云覆雨中，阿古大终于缴械投降，气喘吁吁地沉沉睡去。她站起身，把自己的身子细细清洗了一遍后，抄起夫君的雕翎箭……
天已渐黑，还不见阿古大将军出来。卫兵急忙砸开房门冲进去，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床上躺着阿古大的尸体，喉间插着一支雕翎箭。大概用力很猛，箭头已贯透脖子，从颈后穿出，血污满床。供台上香烟缭绕，珍奇果品中间，摆供着一封信笺。一黑衣女人僵跪在供桌下，两手紧紧捧着一支雕翎箭，手指间鲜血淋漓。那雕翎箭深深地插进她洁白的胸口。
选自《民间传奇故事》
（段明 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