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命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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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叔十八岁参军,入伍不到半年,就参加了“对越反击战”。战斗中三叔作战勇敢,一人毙敌多名,立下战功。战争结束,三叔就被保送进了军校。十四载军营磨练,铸就了三叔刚正耿直一条铁骨铮铮汉。

  三叔二十年前转业到我县公安局,亲手抓获凶残的罪犯无数,他也从普通刑警升任刑警队长。三叔被犯罪分子们送号“张老黑”一一说他像黑包公一样刚正不阿。从不为自己谋私利的三叔,而今,家仍安在农村,我三婶在村小学教书。

  话说去年夏天的一天,三叔因在局里开会下班迟了,骑车回家时已是晚上。夏夜凉爽,明月如昼。三叔哼着小调,骑自行车经过路边一片瓜田。突然,道旁蹿出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叉开双腿站在路中间,两臂一伸,把一条乡间小道拦个严实。小伙子朝三叔喊:“吃个瓜吃个瓜。”

  三叔无奈下车,一笑说:“没见过你这种卖瓜的,抢人哪!”

  小伙子一笑说:“我不要钱,西瓜白送你吃行了吧?”

  三叔脸一沉说:“咋?想贿赂我?”

  小伙子说:“我哪敢?谁不知道你张老黑?”

  三叔一笑问:“你认识我呀?”

  小伙子低沉地答;“我岂能不认得你?不过。你也不一定就不认得我!”

  三叔听小伙子这么说,就凑上前去,借月光去细看小伙子的面目。毕竟不是白天,三叔上下看了小伙子许久,只是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认识这么一个人。三叔见这小伙子青春年少的,却一脸沮丧晦气的神情,有点怪怪的。

  小伙子见三叔真的认不出自己了。怔一下,满腔怨愤地给三叔提醒:“十六年前,那个在淇河滩里扼死一女子,抢去对方自行车手表的罪犯,是你亲手抓的他呀!”

  毕竟干了多年的刑警,三叔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速即拔枪在手,拇指一动,子弹上膛,冷森森的枪口对准了小伙子。

  小伙子面对这一触即发的枪口,竟无丝毫惧意。他与三叔对视着,目光中没有惊慌,双眼中倒是充满怨愤与委屈。

  一瞬间,三叔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面前这个人,无疑就是十六年前那个抢劫杀人的凶犯。那个罪犯正是自己亲手抓捕的,当时正值全国“严打”,在县城广场上开过公审大会,在淇河滩里对罪犯执行了死刑,自己都参加了呀!他怎么还会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莫非面前这家伙不是人,是个鬼?

  从不信鬼神的三叔一手握枪,另一只手就从腰上摘下了手铐,厉声喝道:“装神弄鬼的家伙,跟我上警队表演去吧!”说话的同时,三叔闪电般上前一步,铐子就往小伙子手腕上搭去。铐子明明搭在了对方手腕上,却似空无一物。三叔再铐,仍是如此。两铐不中,三叔施出擒拿手法,脚下横扫,左臂长伸,要趁对方立足不住时,用臂弯去挟对方的脖子。怪异的是,三叔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臂从对方脖颈里勾了个来回,可对方还是好好的一个人。自己脚上,同样如踢空了一般无二——真是见鬼了啊!

  换作一般人,早吓得尿了裤子。可三叔是经过枪林弹雨的人,哪有丝毫惧意!三叔巨声喝道:“管你是人是鬼,吓不住我老张!”

  小伙子怔怔地立于当地,突然间放声大哭,在这寂静的夏夜里,这凄厉的鬼哭声刺耳惊心。小伙子哭着,呜咽说道:“我……我真是冤枉的呀!”

  十六年前的那件案子是这样的:淇河堤王庄段一女教师骑自行车经过时,被一青年男子拉入河滩树丛中扼死,抢去了女子的自行车和腕上手表后逃逸。三叔当年刚当上刑警队长,局里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任此案的侦破组长,三叔是这件案子的直接负责人,任副组长。三叔他们在周边村庄调查访问得知:案发时间是黄昏将暮时。当时,一个放羊归家的村妇,曾于二十米外目击一青年男子惊慌地从河滩里推出一辆女式自行车,该男子推车上了河堤后。慌乱中还摔了一跤。

  该村妇描述的嫌疑人体貌特征:发型为平头,年龄约十八至二十五岁,身高约一米七左右,着军绿上衣,蓝布裤子,解放鞋。三叔他们根据这一系列线索,拘留了王庄村的王小根。王小根身高年龄及平素穿着均符合罪犯特征,且罪犯留下的模糊鞋印,与王小根的鞋码一致。另外,无人能证明王小根案发时不在现场。

  通过让放羊村妇三次秘密辨认,第一次该村妇说“像”,第二次说“很像”,第三次说“绝对就是他”。

  王小根被正式逮捕,可审讯多日。嫌疑人拒不认罪。当时正值全国“严打”,上级公安机关要求:对重大犯罪分子要“从快、从严、从重处理”。简化手续,严厉惩罚!上级对此案催得很紧,参战干警无奈中对嫌疑人审问时用了些“非常”手段,王小根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审问到被害人的自行车和手表两样赃证时。王小根说在集市上卖给了两个不认识的人。在上级公安机关的催促下,在自行车和手表两样关键证物没有起获的情况下,公安局将案件转交法院审判。法院检察院同样在上级“从快、从严、从重”的指示下,判了王小根的死刑。

  十六年过去了,罪犯王小根的魂灵今晚再现世间。对当年的办案者三叔痛哭喊冤,难道真的是冤枉了他?

  三叔巨声喝问王小根的鬼魂:“有你自己认罪的供词,有现场目击证人明确指认,现场留有你作案时的鞋印……世上真有这么多的巧合?”

  王小根的鬼魂再次悲声大放,哭着辩道:“他们审问我时三天三夜不让我睡觉,把我一吊七八个小时,我实在受不了才招认的啊!当年我们村穿那种衣裳鞋子的多了……别的话我也不说了,那被害教师的手表。现在还在王庄村东头王小赖媳妇儿手上戴着,你找到那块表,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顿时。三叔如被一盆冷水浇头,怔在当地。三叔正要往下问,随着一阵狗吠声,一道明亮的手电光射过来。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偷瓜贼!有种别走!”

  是看瓜的把三叔当贼了。三叔此时再看,眼前哪还有王小根的影子?看瓜老者认识三叔,连声道歉。三叔询问这块瓜地有没有坟墓,老者说没有,虽没有坟墓但埋过一个人,就是十六年前那个杀人越货被枪毙的王小根。当年王小根的爹痛恨儿子犯下逆天大罪,不让他的尸身入祖坟,就在这块地里用一张席子卷着埋了他,连个坟冢也没给他留。三叔听后,后背上冷汗津津,心神不定地与老者告别。

  次日,三叔查阅了当年卷宗,得悉那被害女教师手腕上戴的是一块“宝石花”女式坤表。

  三叔找到一个游乡收购文物的小贩,说自己喜欢收藏各种款式的手表,十几年前市面上曾流行过一种品牌叫“宝石花”的手表。现在已很少见到了。三叔说自己打听到王庄村东头王小赖的媳妇儿手上现在戴着这么一款手表,你若能给我收到,我出高价。还有两个条件是不能让这女人的家人知道这事儿,另外。随便打听一下这块表的来历,问问她有没有购物发票。

  下午,收旧货小贩喜滋滋送来了那块手表。小贩说因自己出了高价,那女人发誓与自己男人也不说卖表这事儿。女人自言:表是订婚时小赖送给她的,说是新表,在县城百货店买的,可自己怎么看都像是别人戴过的二手货,小赖也拿不出发票。这女人还笑着说:“他个龟孙拿块破表把俺骗过来了。”

  三叔拿这块手表让当年被害女教师的父亲辨认,女教师苍老的父亲反复察看许久,睹物思人,禁不住老泪纵横。老人家唏嘘言道:“女儿当了教师后没块表不方便,我省吃俭用,花两个月的工资给闺女买的。我那可怜的闺女啊……”

  回到警队,三叔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不吃不喝。

  次日,三叔搭车去了市公安局。当年县公安局那位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曾是这件案子的侦破组长。而今,他已升至市政法委书记兼市公安局局长了。

  三叔给自己的老上级汇报了这件事。这位老上级,位高权重的人物,竟瘫在了豪华的办公椅里,脸色蜡黄,喘着粗气,一声不出。

  许久,老上级沉沉说道:“你、我,我们所有参与侦破此案的刑侦人员,当年可不曾有一点私心,更无收受贿赂,陷害他人的故意。老张啊,当时实在是形势逼迫,当年国家的‘严打令’要求我们‘从快、从重、从严’,这本身就是不符合侦破规律的。”

  三叔一语道破:“不管怎么解释,我们都逃脱不了错杀民命这一事实!”

  老上级一听三叔这话,脸色由灰变青,他强撑着来到三叔面前。低声问:“难道,你真要把这件案子翻过来?”

  三叔理直气壮地应道:“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我们就任凭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让冤死的人永远背个杀人犯的黑锅,尸身连祖坟都进不了?”

  老上级顿时冷汗满脸。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此时声音低沉地对三叔说:“我老了,再有一年就要退休。所有涉案的刑侦人员,他们都拉家带口的,都不容易啊!你就高抬贵手。别一个个毁掉他们的前程吧。也让我这个老头子,你的老伙计,度过安定的晚年吧。”

  老上级说着,老泪纷纷,双膝一软,跪在了三叔面前。

  三叔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这一跪。三叔跪倒在老上级面前。二人相抱,号啕大哭。

  次日。三叔登上了开往省城的列车。他拿着那块表,进了省公安厅的大门。

  抢劫杀人真正的罪犯王小赖终于落入法网,受到了应得的惩罚。被冤死的王小根,政府给予平反昭雪。当年经手此案的公检法系统人员,被撤职降职开除者十三人,判刑两人。三叔的老上级被撤职后勒令提前退休,我三叔因是主要责任人之一,被开除出了公安队伍,重新回村当了农民。

  三叔回家的当晚,来到埋葬着被冤死的王小根的那块瓜田边,双膝跪地,郑重地道歉。铁汉子三叔双眼含泪,对死者喊道:“自古说民命如天,我老张不配穿那身庄严的警服。我对不住你王小根,对不起国家的培养……”

  三叔话说至此。恍惚间,见那个王小根,已站在自己面前。王小根的脸上,有喜,有悲,有恨意,也有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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