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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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名失踪

  兰香已经三天没见到父亲了。

  自从那天父亲发现她被三公子糟蹋了,愤愤地流了一夜的老泪,兰香就知道父亲是真伤心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像她们这样的家生子,顶好就是配个小厮,生下来的孩子又是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才。况且,又已经让三公子得了手,就算哭天抢地闹一场,也没有什么贞节烈女摊上。不如像现在这样,明正言顺地做个通房大丫头,万一将来有个一儿半女,兴许就能挤个偏房。至少儿女们是一定不用再做奴才了。

  所以当父亲用极度失望又伤心的眼神看着她时,她也没辩解什么。只是在父亲转过身去时,才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此时的兰香仍然以为父亲就是一时想不开,万万没有料到父亲竟从此没了踪影。

  转眼间,父亲失踪了一年有余。

  以前满府的议论也都渐渐消散了。兰香虽然还惦记着父亲,却也不像开始那样牵肠挂肚,只不过偶尔会对着假山后的半亩池塘发发呆。

  说来说去,倒是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最记挂那个陡然没有音信的老人。父亲种得一手好花,有他在时,府里的花四季更替,姹紫嫣红。凡是来过的客人都赞叹不已,连主人脸上都有光。自他走后,府里一连换了好几个人,就是养不好。

  这天,又来了一对老夫妇,种花还过得去,人也算勤快,主人便又勉强留下了他们。

  老夫妇总在夜里摆弄花草。头一回,兰香从屋里出来去给三公子做宵夜,猛地碰到老头子在园子里“哗啦啦”地浇水,还吓了一跳。

  老头子胖得厉害,端着一只铁皮水壶,不甚灵活地挪着两条粗壮的腿,慢慢地在树影下徘徊。老远,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兰香厌恶地捂住了鼻子。老头子呆滞地望了她一眼,兰香问道:“这水怎么这么臭?”

  老头子回道:“水里刚掺了腐熟的花肥,所以才臭。”

  兰香有些不相信,皱着眉毛道:“我又不是没见过花肥。花肥也没有这么臭。”老头子一声轻笑,那嘶哑的声音就好像喉咙在漏气,听得兰香脊背生寒。

  “花肥也有好多种,”他说,“姑娘大约是没闻过我这种吧!”兰香还是半信半疑,匆匆走开了。

  这一夜,又轮到兰香守夜。三公子搂着他最宠爱的小妾在纱帐里温存了一回,便唤兰香要茶吃。趁着兰香端茶进来,便又笑着将她的手握了握,正好被那小妾看在眼里。

  小妾见了这一幕哪有不打翻醋坛子的。可她是个精明人,向来不会摆到台面上闹,当下一只雪白素手轻抚上三公子裸露的胸口,三分撒娇七分挑逗地揉了揉,笑着说:“爷,妾身忽然有些饿了呢!”

  三公子随即吩咐道:“那就叫兰香做些宵夜,她的桂花元宵做得很不错呢。”兰香连忙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做了两碗桂花元宵端来。

  兰香端了一碗进纱帐的时候,还小心地提醒道:“姨娘小心,还是有些烫。”小妾笑着望了她一眼,伸手来接,刚要接到又忽然将碗一翻转,一碗滚烫的元宵正好浇在兰香手上。兰香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却听小妾竟发出一声惨叫,惊得人心头一凛。

  三公子慌忙坐起,一把揽住小妾,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小妾挤出两滴眼泪哭了起来,说兰香烫了她的手,还给三公子看那两三根微微发红的手指头。三公子顿时皱起了眉毛,将自己的一碗元宵狠狠地朝兰香砸了过去。

  兰香连忙抬手挡住脸,只觉手背上又是一阵灼热,“啪”的一声,碗摔得粉碎。紧接着,传来一声怒吼:“滚!”兰香面沉如水,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小妾哭了一会儿便收住了。三公子不免又骂了兰香几句,两个人便躺下了。

  2.怪物杀人

  两个人折腾完迷迷糊糊正有些睡意,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噗噗地响个不停,好像什么东西在喷水似的。两人被吵醒了,三公子皱紧眉头,嗔道:“三更半夜的,谁在作怪?”

  小妾也奇怪:“府里的人都懂规矩,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三公子想想也是,叫唤了几声,也没有一个人应,只得自己披衣起身。小妾也好奇得很,跟在了他身后。三公子走到门前,正要打开,谁知被小妾一把抓住,扭头见她脸上惊恐的神色,便也改变了主意,将窗纸舔破,向外面看去。

  只见院子里背对他们有一道佝偻的身影,体态臃肿,行动有点儿不太方便,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那人的头发全白了,凌乱地披在身后,衣服上还有水珠不停地滴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浇水的,不间断地发出怪异的“噗噗”声。

  三公子心道,原来是新来的管花草的老奴才。之前就听说,这老奴才喜欢大半夜爬起来摆弄花草,吓到了好几个丫头小厮,现在竟然作怪到他头上了。

  三公子一时怒火中烧,正要起身开门,那人缓缓转过身,三公子的眼角无意中瞥见了,顿时肝胆俱裂,浑身发抖。小妾忙透过舔破的窗纸往外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张肿胀得分不清五官的面孔,脸上湿淋淋的,腮帮子鼓得老高,一道白花花的水柱从他嘴里猛喷出来。那不间断的“噗噗”声,正是这怪物喷水的声音。

  更骇人的是,怪物似乎听到了小妾的惊喘,陡然收住了喷水,腮帮子抖了一抖,似乎在分辨声音的来源。随即,他便向屋子这边走来。

  小妾忙一把抱紧了三公子,两个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怪物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一般恶臭渐渐地在空气中蔓延,气味也越来越浓重。三公子的额头上不觉滴下了冷汗,正想拉着小妾往后退,忽然“噗”的一声,迎面一阵水兜头冲下,将两人淋个正着,两人齐齐发出一声惨叫。

  第二日一早,兰香领着一个小丫头准备侍候三公子起床,推开门,只见三公子和小妾并排躺在地上。三公子的脸烫得一片通红,表层的皮肉像煨熟一样塌了下来,而小妾的脸熔了大半,两只白玉般的素手更是只剩下细细的白骨。小丫头吓得连忙掉头,边哭喊边报信去了。独留兰香浑身发抖地站在两人面前。

  小妾早就断了气,三公子倒捡回了一条命,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天才醒过来。然而面孔是再也挽回不了了,活着也好似一个怪物。兰香的烫伤却不打紧。当时虽被烫得很痛,但及时冷敷了一夜,又擦了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三公子反反复复地说,那个老头儿就是一个怪物,大家都被惊呆了。老爷和夫人也半信半疑,不是他们要怀疑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他的话太匪夷所思。

  就拿喷水来说,三公子说怪物是隔着门窗喷进来的,但除了他自己舔破的那一点窗户纸,门窗分明完好无损。这水是从哪里喷进来的呢?

  可是三公子坚持得近乎癫狂,老爷只好把那对老夫妇叫了过来。

  当行动不便的老头儿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三公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挣扎着往后退,边退边大声叫道:“是他!他走路的样子……就是他!”

  尽管老夫妇一再解释,那一夜他们早早就睡下了,根本就没有起来过,更没有去过三公子那边,不过对老爷夫人来说,他们的儿子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了回来,就算不是老夫妇的错,也不能留着他们让三公子受惊吓。

  老夫妇只好哭哭啼啼地收拾了行囊,在家丁的驱赶下离开了。老爷又特地从镇上请来一个道士,屋前屋后地作了法,府里上下才算恢复了平静。

  3.冤死

  转眼又到秋风萧瑟之时。三公子能走动走动了,只是那次受了惊吓,多了一个说不出口的毛病──他不举了。

  几次要和兰香行房都没成事,弄得他的性子也越发古怪起来,动不动就又吵又闹,稍不如意就打骂下人。其他人见状,只管有多远躲多远,只有兰香耐着性子,随他折腾也不埋怨一句。

  老爷夫人看在眼里十分满意,连三公子也对她另眼相待起来,终于将她收作偏房。从此,早起晚睡,一日三餐,没有一样离得了兰香,兰香便索性在他房里住下了。

  这一日,三公子在廊下晒太阳,看着满园开放的菊花,不觉轻叹了一口气:“这菊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他低声说,“往年你爹在时,开得灿烂一片,斗大的花朵。”

  兰香心中微微一动,遂笑道:“赶明儿,仍找个能干的人打点打点,还是开得出好花的。”

  三公子并不言语,院子里顿时寂静得有点儿萧索。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兰香:“一眨眼,你爹也走了两三年了,你就没想过去找他?”

  兰香仍淡淡地说:“爷真是说笑了。就是要找,又能上哪里去找呢?”说着,将一盏新沏好的茶奉上,“莫不是爷知道该去哪里找?”

  三公子正准备接茶,闻言手上一抖,茶盏顿时打翻了。

  “你说什么?”三公子狐疑地看着兰香,眼神中透出一丝惊惶。

  兰香只是浅笑地看着三公子:“爷是打算隐瞒多久呢?其实我爹早就死了,不是你把他推进假山后头的池子里的吗?”

  三公子惊骇不已,他终于明白了,其实兰香早就知道了。他以为把她瞒在了鼓里,其实倒是她把他瞒在了鼓里。

  “他真的死了?”三公子问,随即又说,“不对,他分明就是那个灌园子的老头儿,不知道学了什么妖术!”

  “不,他死了。那个老头儿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兰香从容地回答,“父亲失踪第三天夜里,我因为心里难受,便一个人起来去园子里走。走到假山后的池塘时,正想着我爹不知道哪儿去了,就见池面冒起一串水泡,我爹的尸首浮了上来。”

  兰香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只不过那时候,我知道他死了,但不知道他是冤死的。我还以为是我伤了他的心,所以才害得他老人家想不开。可是我又不敢让别人知道,要是触了老爷夫人的霉头,将我也赶了出去,我又能怎么办呢?于是我只好忍住哭声,趁着夜深人静独自将他埋了。”

  兰香愤愤地看着三公子道:“直到你说有喷水的怪物,一口咬准了灌园子的老头儿,既恨他又怕他,我才渐渐明白过来。你把他当成了我爹,你以为是我爹找你报仇来了。”

  4.生死报应

  三公子睁大了眼睛,冷汗从额头滑落,他辩解道:“我没害他,是他自己不小心,非要我给你一个说法,我不过听得烦了,就随手一挥……是他自己没站稳,跌到湖里去了!后来,我没看到他的尸首浮上来,就以为他已经逃走了……”

  兰香“哦”了一声,笑道:“是呀,总归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懂事,反害得您老人家跟着受罪了。”说完,她慢慢地走上前一步。

  三公子的头皮一麻,紧张得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你要干什么?”

  兰香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银亮的小刀,寒光正好滑过三公子的脸。这把刀已经在她身边藏了太久。

  “本来准备晚上动手的,”她说,“可是挑时辰不如撞时辰啊!”

  “你疯了!这府里到处都是人……”

  “不会有人来的。”兰香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眼下除了我,还有谁愿意靠近这里半步。”

  “你杀了我,你也逃不了!”三公子大喊。

  兰香呵呵一笑:“我当然逃得了。”看见三公子惊诧的表情,她说,“又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杀了自己。因为你不想再过这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日子。”

  “你,你在胡说什么?”

  兰香没有回答,只是嫣然一笑。

  空气里忽然飘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更让三公子惊恐的是,这种恶臭他曾经闻到过,就是那个喷水的怪物身上散发出的恶臭。

  三公子听到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从院子外传来,一个臃肿的身体不知何时出现在兰香的身后。

  “别怕啊,”兰香冷冷地说,“这是我爹,也算是你的老丈人呢!你说得没错,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冤魂不散的怪物,都是拜你所赐。”

  兰香朝三公子伸出了手里的刀:“你只有两条路。要么像那一夜,像姨娘一样熔掉大半张脸死掉;要么就自己了断,起码有个全尸。”

  三公子仍不死心:“你不过是偏房,我死了,你依旧没有依靠……”

  “有的。”兰香忽然摸了摸自己仍然平坦的肚子,“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我可是有了你的骨肉,已经两个月了!”

  “什么!”三公子震惊不已,“我根本就不能生,你怀的是谁的野种?”

  “已经不重要了。”兰香好笑地看着他,“除了你我,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不能生。你放心吧,我和我的孩子会在这里一世无忧。”

  怪物的脚步越来越近,三公子绝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颤抖着手,慢慢地伸向那把刀……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月末》2013.3

  (段明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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