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河畔拴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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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五年纪不过四十,是一个独眼。他瘦小的身躯上满是酱紫色蚯蚓状的疤痕,令人不寒而栗。

  麻五在桃园河的河滩上拴尸为生,每年开春到河水封冻的那些日子,只要一发现浮尸,麻五便划着木筏将浮尸拦下。随后在浮尸的脖颈上系上一条红绸带,再用麻绳的一端系住绸带,将浮尸拴在河流中那十几根木桩上。

  那些浮尸有投河自尽的,也有不幸溺亡的。他们的家属就会买好寿衣从上游一路寻来。若在麻五这儿找到尸体,尸主就要出一些酬金。然后,再由麻五解开红绸带,帮助亡者的家人将尸体入殓。

  这天傍晚,麻五蹲在河畔上又想起了柳甸下埋的那几具女人的无头浮尸,那是他两个月前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麻五知道,在那些无头浮尸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像他一样的冤情。

  麻五原是墨城“丰仁堂”药铺的少掌柜。十二年前土匪“鸠疤”在墨城制造了“丰仁堂”灭门惨案。他全家十二口全都惨死在土匪的刀枪之下。然后,土匪纵火烧毁了现场。只有他大难不死,从火海中逃了出来,但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一只眼睛也瞎了。

  “鸠疤”性情残忍,凡是遭他“绺子”(匪帮)抢劫的人家,他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在行凶时,“鸠疤”不喜欢用手枪,而是用背后的那把“骷髅刀”将受害者的头颅砍下。麻五深知凭一己之力根本斗不过那帮凶残的土匪。于是,他企图通过那些无头尸体漂流的时间,推算出“鸠疤”出没的地点。然后将“鸠疤”的行踪密报给官府。可“鸠疤”却异常狡猾,每一次得手之后,便会销声匿迹很长时间,官府也无可奈何……

  远处的河滩上,踉踉跄跄地走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麻五迎着走了过去。那个女人被麻五的凶相给吓了一跳,那五六岁的小男孩则干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麻五冷冷地问:“你们到这里干什么?”

  女人低声道:“寻尸。”

  二

  荷叶的丈夫李杠子原本在墨城“宝盛”酒楼做厨子,后来因为盗窃掌柜家的财物,被鞭打一顿后给解雇了。数日后,李杠子给荷叶留下一张纸条:“俺李杠子对不起你们娘俩,只有投河一死……”

  麻五指了指远处那几个木桩说:“你跟我过去辨认一下。”

  荷叶惊恐地贴在麻五的身后,陡然,她盯着其中一具浮尸怔住了。那应该就是她丈夫的尸体,尤其是胸前上的那一块黑痣,更令她肯定。她顿时昏了过去。

  十几年来,麻五拴过的浮尸已有数百具,而尸主大都备好棺材和寿衣后才前来寻尸。待收下酬金之后,他只需用绸布将尸体裹住,然后抬上岸晾干水,再穿上寿衣就完事。可荷叶母子什么也没有。

  回到石屋,麻五煮了一锅面片,还熬了一钵鳝鱼汤。因为鳝鱼在水中喜食腐臭之物,麻五在拴尸的木桩附近,隔三差五总能捕到一些肥大的鳝鱼。

  在麻五的再三劝说下,荷叶才吃了半碗面片。而她的儿子泥娃却吃得格外香,吃饱之后,泥娃便依偎在荷叶的怀里睡着了。

  麻五问道:“你准备用啥法子来料理丈夫的后事?”

  荷叶木然地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麻五找了一张苇席,顺便带着纸钱香火和一捆绸布走了出去。荷叶赶紧下炕,她是想到外面去睡。

  麻五说:“这荒滩上,晚上到处是蛇,你不怕?”荷叶僵在那儿,麻五暗自一笑走了出去。

  三

  麻五自己垫付了二十块大洋,去丁头镇买回棺材寿衣,并雇了辆马车,亲手将荷叶的丈夫李杠子入殓。

  荷叶扑通跪在麻五面前说:“恩人啊,俺一定会想法子还你这个情……”

  李杠子被下葬后的第二个晚上,一个黑影像狸猫一样翻过荷叶家的土墙,然后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户:“荷叶快开门,俺是杠子……俺没有自杀,那天是跟你开个玩笑。”

  荷叶将窗户纸掏开一个洞,借着月色看去,果然是自己的丈夫。这才赤着脚跑去开门,然后将丈夫死死抱住了。

  点亮油灯,李杠子将身上的那个蓝布包裹解下来打开。荷叶顿时愣住了,只见里面全都是珍珠项链、黄金首饰,还有银光闪闪的大洋。

  荷叶吃惊地问:“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李杠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娘们家少操闲心。反正有了这些东西,你以后跟着俺李杠子可以整天吃香的喝辣的。”

  荷叶埋怨他说:“这些东西暂且不提,可是你不应该骗俺——而今,村子里都知道俺成了寡妇。”

  此时,李杠子狡黠地笑道:“不管对谁都不要说俺还活着,李杠子已经死了。你这个婆娘可真有能耐,居然真给俺找了一个替身……”

  说完,他脱掉绸袍,将荷叶搂在怀里。荷叶碰到他的腰间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一支手枪。荷叶的心里咯噔一下……

  四

  半个月后的一天,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将李杠子家团团包围。他们是奉县长杨虞森之命前来缉拿李杠子归案,结果扑了个空。

  荷叶早就料到丈夫那些黄金珠宝不是正道得来的,便主动把它们从天棚里翻了出来交给官府。

  原来,鸡笼山土匪接连洗劫墨城商铺,连“宝盛”酒楼也未能幸免。墨城县长杨虞森动用全县警力对鸡笼山上的土匪进行围剿。大部分土匪被剿灭,而匪首“鸠疤”和几个心腹却借助一条密道逃走了。

  当天夜里,李杠子竟冒险回到家里。荷叶厉声质问道:“李杠子,你为啥入土匪?!”

  李杠子知道已无法隐瞒,只能编诳说:“俺入土匪,还不是为了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然后催促荷叶将先前藏匿的那包东西取出来。荷叶冷声道:“被官府缴了。”

  李杠子气得差点儿蹦起来。他开始后悔不该把那包东西藏匿在家里。思忖了一会儿,他对荷叶说:“你今晚就带俺去见那个拴尸人。”

  见荷叶犹豫,李杠子哀求道:“‘鸠疤’他们几个就守在村外,我若是再不想个办法将功赎罪,‘鸠疤’肯定会灭了咱全家。”

  荷叶瞅了瞅睡在炕上的泥娃,从灶房里拿了几张冷煎饼,放在泥娃的头顶上。李杠子看了看儿子,也有些动容。最后,他跺了跺脚走了出去。在村头,李杠子学了几声山猫子叫。“鸠疤”跟另外两个土匪从野地里钻出来,与李杠子会合。当“鸠疤”听说那些财物已被官府缴去时,狠狠地剜了李杠子一眼。

  李杠子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凑在“鸠疤”的耳边说:“在这桃源河头,住着一个拴尸人。那种地方,官府一般不会注意,咱先躲到那儿避一避风头。拴尸可是偷摸着赚大钱的营生,那个拴尸人又没有家室,积蓄肯定少不了……”

  五

  当麻五看到“鸠疤”额头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时,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

  荷叶垂着头说:“麻五师傅,俺这次是和丈夫来向你谢恩的。”

  此时,李杠子将夫妻间所闹的误会告诉了麻五。麻五朗声笑道:“俺麻五还是第一遭给人家拴错!”

  他们几个东倒西歪地躺在麻五的土炕上。“鸠疤”将背上的包裹摘下来放在头上枕着。石屋子里顿时显得有一点局促。

  河滩上的几具浮尸,散发出一阵阵恶臭,随风飘了过来。“鸠疤”骂道:“真他妈晦气!找酒来,咱除一除晦气!”

  麻五拿起一张“叉网”,转身去河里捕鳝鱼,荷叶也跟了出去。见荷叶跟过来,麻五阻止道:“这儿阴气太重,你别靠前。”

  荷叶焦急地说:“麻五师傅,实不相瞒,那些人都是土匪。晚上,他们可能要对你下毒手,你还是赶紧逃命吧。”麻五的脸上只是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麻五做了一锅鲜美的鳝鱼汤,又搬出一坛“高粱红”。“鸠疤”一伙早已饥肠辘辘,“鸠疤”哈哈大笑道:“弟兄们,开吃!”

  酒足饭饱之后,“鸠疤”打着饱嗝儿,把凶狠的目光抛向麻五,威吓道:“俺‘鸠疤’杀人,从来不用枪,都是用这把‘骷髅刀’。子弹这玩意儿,让人死得痛快!俺这些年赚的都散了,可俺早听说你这些年攒了不少?!”

  麻五面无表情地答:“是攒了一点。”

  这时候,“鸠疤”从腰间抽出那支“匣子炮”,放在嘴边,并朝乌黑的枪口里吹了几下。幽幽的回音,在死寂的屋子里萦绕着。

  又沉默了一阵,“鸠疤”才显得有些得意地说:“眼前大爷是虎落平川,想跟你借一点盘缠。”

  麻五说:“俺赚的钱,都埋在外面的几处地儿……”

  六

  河边的那一排木桩上,仍拴着五六具胀白的浮尸,令人感到阴森而恐怖。在距离那排木桩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麻五停了下来,而后俯身用铁锨挖了起来。“鸠疤”等几个土匪则围在一旁监视着他,浓烈的腐臭味随风飘来,熏得土匪们掩鼻皱眉、恶心欲吐。

  挖下不到膝盖深,便露出一个硬邦邦的铁匣子。麻五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盛满了他这些年积攒的银元。麻五从铁匣里抓了两把银元,撒在他们的脚底下。“鸠疤”把手中的“匣子炮”收回枪匣里,同三个手下一边捡着脚底下的银元。一边兴奋地骂道:“你他妈别往外扔,快把匣子挖出来!”

  麻五摸出一个红绸包来慢慢地打开,并对“鸠疤”他们说:“这里面还有比银元更值钱的东西。”

  “鸠疤”和几个土匪赶紧凑到近前,几张脸在黑影里都挤成了堆。猛然之间,麻五把红绸包里的东西朝他们脸上扬去!

  红绸包里面包的是麻五亲手配制研磨而成的毒药粉。几个土匪毫无防备。烟雾状的毒药粉,径直扑入他们的眼睛、嘴巴或鼻孔里。他们的眼睛顿时像遭遇了针刺一般,根本睁不开。毒药粉从他们的嘴巴或鼻孔直冲肺里,就像有无数的蚰蜒钻入他们的体内,憋得头疼欲裂,却又咳嗽不上来。

  再看瘦小的麻五,犹如一个疯子似的。他抡起手中的铁锨,狠命地朝那几个被毒药粉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土匪劈去。他一边劈着,一边暴吼着:“给你们这些畜生盘缠!”

  直到“鸠疤”等土匪一个个气息奄奄,麻五才收手,然后从河边找来几根拴尸的麻绳,将他们挨个手脚捆绑结实。把它们拴到河流中的木桩上……

  “鸠疤”被铲除的消息传到墨城之后,男女老幼都拍手称快。尤其是那些商铺,竟连放了三天爆竹,以示庆贺。

  翌年春天,一家新的药铺在墨城街头挂匾营业。掌柜的是一个独眼,面相很丑陋。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帮他一起打理药铺。到“丰仁堂”来抓药的乡人,有不少人认识那女掌柜,说她的名字叫荷叶……

  选自《百花》2012.1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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