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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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魁爷

  我們村有一浑人,叫王魁,由于辈分较高,人称魁爷。魁爷身高体壮,生得两膀子好力气,就是脾气火暴,点火就着,而且贪杯,酒一高了嘴就没有个把门的。

  魁爷和媳妇花氏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石头,闺女叫桃子,一家过得和和美美。这年农忙,又是一年好收成。魁爷家今天连打了三场麦子,饱满的麦子堆起老高,乐得魁爷这一天嘴都没合起来。

  到了晚上,村上有些二流子会偷粮食,为了安全起见,魁爷一家就在场地边上的草棚子里睡下了。

  夏天本来就热,草棚子里更是密不透风。没一会儿,石头就不愿意了,拖张席子出了草棚子,在门口十来步远的地方,把席子一放,就露天睡下了。

  睡到半夜,石头起夜尿尿,尿完了一激灵,看见自家草棚子门口站了一个人,身形魁梧,面朝草棚子站着,一动不动。

  石头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是他爹,张口就喊道“爸,你不睡站那儿做什么?”那人没理石头,仍旧站那儿一动不动。石头就又喊了一句:“爸,你怎么不理我?”那人仍旧没动,石头毕竟是小孩子,一见这人不理他,就有点怕了,接连又喊了几声。

  魁爷睡觉沉,加上做了一天农活,也确实累了,石头喊了几嗓子也没把他吵醒,倒把花氏给吵醒了。花氏一睁眼就看见草棚子门口站了一个人,顿时就是一惊,一脚踹在魁爷屁股上,喊道:“孩儿他爸,快起来,有人偷粮食了。”

  魁爷一听说有人偷粮食,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眼就看见了草棚子门口的大汉,伸手把靠在床头挑麦子用的叉子摸了起来,对着那大汉就是一叉。那大汉冷不防被魁爷一叉刺中,“啊”的一声回头就跑,速度极快。

  魁爷一下用力过猛,叉子刺在那人身上竟然拔不出来了,只好撒了手,那叉子就钉在那大汉身上,被大汉带跑了。魁爷一向胆大包天,脾气又火暴,哪里肯依,又摸起另一把叉子,撒丫子就追了出去。可那大汉速度极快,一开始还能看见个背影,片刻就找不到人影了,魁爷只好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2.棺材佬

  第二天一大早,魁爷又下地干农活,路经村西边乱葬岗旁边的山沟沟,忽然看到山沟沟里有块棺材板,而自己家的挑麦叉,正深深地插在棺材板上,叉尖甚至穿过了棺材板,牢牢钉住。

  魁爷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他牛脾气一犯,下了山沟沟,来到棺材板旁边,一用力将挑麦叉给拔了出来,这还不算,干脆将棺材板往胳膊下一夹,愣是给夹回家了。

  魁爷一到家,刚进院子,花氏一眼看见棺材板,就骂开了:“你这个榆木疙瘩,哪有把棺材板往家里拿的?赶紧给我丢了,你不怕晦气我还怕呢!”

  魁爷也不生气,从家里摸了把斧子,将棺材板又夹到外面,往地上一丢,用斧子在自己手心划了道血口子,用血抹在斧子刃口上,拿起斧子就劈。说也奇怪,一斧子下去,那棺材板竟然流出一摊绿水来。

  这时左右邻居也都看见了魁爷在劈棺材板,都围了上来,一见棺材板流出了绿水,吓得全都劝魁爷别劈了,免得遭了祸事。可魁爷哪里肯听,埋头一顿乱剁,将一整块棺材板劈成数十块柴火。然后架到一起,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

  这事过后,村上就有老人说了,那棺材板常年在外面风吹日晒,木质又好,不但没有腐烂,反而吸收了天地灵气,修化成精了,魁爷烧了那棺材板的形体,只怕以后会遭报应。

  魁爷听了,也没往心里去。

  这天,魁爷在邻村亲戚家吃喜酒,喝高了,便又将那天的事吹开了。说那棺材板修炼成精,深夜堵门,那是瞄中了他家的谁,是想来把人带走的。幸好魁爷火气大,它站在草棚子门口一直不敢进门,后来又被石头叫破了,才被发现。

  而自己用沾了血的斧子劈它,是以人血斗妖血,以人气斗妖气,光天化日之下,当然人气旺妖气弱,被自己一斧子就砍死了。那摊绿水,实际上就是它的精血,凡是妖魔鬼怪,无有不惧火的,所以自己一把火将那棺材板烧了干净,再无后顾之忧了。

  大伙这才明白过来,一齐夸赞魁爷胆大心细,魁爷也甚是得意,又放话道:“别说棺材板子了,就算睡那棺材板的主子来找我,我也不怕。”

  村上有一神棍叫赵三爷,正好和魁爷同桌,急忙阻止了魁爷继续乱说。

  酒席散后,魁爷就回家了。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遇到一老者,老者一见魁爷就冷笑道:“你就是王魁吧!那棺材板私自进村,被你劈了也就劈了,烧了也就烧了,乡里乡亲的,我也没打算追究,可你今天放出话来了,我要不来找你点霉头,倒显得我是真怕了你!”

  说完话老者就不见了,魁爷虽然是浑人,却不傻,一听这话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急忙奔回家中。一进家门,就看见儿子坐在地上哭,说是一个老爷爷告诉他,三天后来带他走。

  这下可把魁爷吓傻了,花氏看出了不对,急忙追问缘由。魁爷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一遍。花氏一听,顿时哭天喊地地嚎了起来。

  3.花戏子

  正在夫妻俩一筹莫展的时候,赵三爷来了。原来赵三爷在酒桌上听魁爷说了那一通话后,一直都不放心,特地来看看。

  夫妻俩此时已经没有了主心骨,见到了赵三爷无异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哀求不已。

  赵三爷思前想后,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谁?花戏子!顿时一喜,拍桌而起道:“赶紧去找娃大舅!”

  赵三爷为什么会想到花戏子,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花戏子是村里的名人,也是花氏的堂哥。戏唱得贼好,特别是男扮女装,那真比女人还女人。

  一天他接了邻村的一单活儿,男扮女装的“贵妃醉酒”,那唱得叫个好,人山人海,掌声不断。戏唱完了,按例请戏班的人家除了结算钱财外,还要请上一桌酬戏酒,不知不觉地,花戏子就有点高了。

  主家一看花戏子酒高了,就安排了床铺让花戏子歇息。也是事有凑巧,那天正好是花戏子儿子的生日,花戏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宝贝得不得了。今天出门之前,花戏子就答应了儿子今天一定回去给他过生日,哪里肯住下来,众人苦劝不住,只好让他去了。花戏子见天色已晚,有点着急了,家里那个宝贝疙瘩,现在肯定在闹呢!自己要是顺着大路回去,起码要走一个多小时,走小路的话,估计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但走小路就要经过村西那片乱葬岗。

  要是撂平时,花戏子绝对不敢从那儿走,但今天一是心里急着回去给儿子过生日,二是酒有点高了,这酒一高人胆子就大,这胆子一大,就容易出事。

  花戏子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酒劲上来了,头晕口涩嗓子干,正寻思着去哪儿弄点水喝,忽然前面一片锣鼓喧天,灯火通明,看样子好像是在唱大戏。花戏子一见就乐了,有唱戏的,讨口水喝应该没有问题。

  花戏子的戏唱得好,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一进村,就被一群人认出来了,一齐要求花戏子唱一段,花戏子一心只想回家,哪有心思唱戏。

  众人苦劝未果,渐渐散去,唯有一老者,仍不肯离去,见花戏子一个劲要走,就沉下脸道:“花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今天好好给我們唱一场就算了,要不然,只怕你以后都别想再唱戏。”

  花戏子抬头一看,不认识这老头儿,见这老头儿说话难听,心里有些生气,也不要水喝了,气呼呼地离开了村子,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晚饭早就吃过了,宝贝儿子也睡了,花戏子洗漱完毕,正准备休息,谁知道头往枕头上一摆,耳朵里面就听到一片锣鼓声,吵得花戏子头疼欲裂,翻身坐了起来,怒道:“谁家这么缺德,半夜敲锣鼓,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老婆听他这么一说,奇道:“你胡说些什么?哪有什么锣鼓声,我看你是喝多了。”

  花戏子一坐起来也听不见锣鼓声了,谁知道刚翻身躺下,耳朵里又开始锣鼓喧天地吵闹起来,花戏子使劲摇摇头,那声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大了,吵得花戏子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又坐了起来,奇怪的是,只要一坐起来,那声音就消失了。

  花戏子心里顿时害怕起来,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想起自己回来路过那个村庄,以前那可是乱葬岗,啥时候出来个村庄呢?

  不是村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呢?还搭着戏台准备唱大戏,完了,自己一定是撞鬼了。

  花戏子越想越怕,也顾不上睡了,急忙穿衣下床,跑去找赵三爷去了。

  赵三爷听了,一双眉毛皱到了一起,沉吟了半天才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自己惹的事,还得你自己去解决。那老头儿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给他們唱一场戏,他們就不会放过你,只怕,你必须得去唱这场戏。

  花戏子思来想去,只好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花戏子独自一个人,喝了几口酒,壮着胆子就去。一到场地,果然又是张灯结彩,人山人海,花戏子以酒壮胆,化好妆就上去了,演的是他最拿手的贵妃醉酒。一出戏唱完,台下掌声雷动,一起要求再唱一个,花戏子看得久了,觉得那些东西和人也差不多,也就不怎么怕了,索性又加了一出昭君出塞,谁知道一出唱完,那些东西仍意犹未尽,只好又加演了一出,就这样一出接一出地加,一直唱到第一声鸡啼响起。

  鸡啼一起,台下人群忽然一下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花戏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乱葬岗中,花戏子这才松了口气,收拾收拾卸了妆,回家去了。

  4.冥戏

  说也奇怪,自从花戏子在乱葬岗唱了一场戏后,再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了。

  两口子一听这事,连招呼也顾不上和赵三爷打一个,撒腿就奔,直向花戏子家跑去。

  一进门,花戏子正躺在藤椅上喝茶,花氏“扑通”一屁股坐地上,抱着花戏子的大腿就嚎上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花戏子一听就明白了,沉吟片刻道:“石头是我亲外甥,这事我肯定得管。你們先别着急,回家看好石头,晚上我去乱葬岗看一看,问清楚情况再说。”魁爷夫妻俩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花戏子吃了晚饭,穿戴整齐,壮着胆子一个人来到了乱葬岗,可乱葬岗上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花戏子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有任何动静,无奈之下,只好又折了回来。

  走到一半,花戏子忽然灵机一动,转了方向走向魁爷家。

  魁爷两口子正在家提心吊胆,一见花戏子来了,顿时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就差没给花戏子磕头了。

  花戏子训了一通魁爷后,沉声道:“现在乱葬岗上的朋友也不愿意露面调解,这样下去不行,你赶紧找几个胆大的,连夜在乱葬岗搭个戏台,赶紧去,一刻也不要耽误了。”

  说完话花戏子就离开魁爷家,直奔回自己家中,让老婆去请了管弦师傅来,拿出行头装扮起来。

  片刻之后,花戏子带着管弦师傅再度赶回乱葬岗,见魁爷带着几个村民正在搭戏台,就坐在一边耐心等待。

  两个小时过后,戏台终于搭好了,师傅一开锣,花戏子就登上戏台,对着空旷旷的乱葬岗唱了起来。

  开始没有任何动静,唱了半个小时后,逐渐有人影晃动起来,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不过半个小时,戏台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花戏子一见,精神大振,趁一曲唱完之际,双手抱拳,对着台下连连作揖道:“我家妹夫近日在酒席之上胡言乱语,得罪了大家,我特地来唱一台给大家赔罪,还请念在我家妹夫是个浑人,念在孩子还小的分儿上,也请念在乡里乡亲,高抬贵手,放王魁一马,放孩子一马,我这里给大家作揖了。”说完又连连抱拳不止。

  话刚落音,一位老者就出现在舞台上,对花戏子笑道:“花师傅言重了,我也只不过是气那王魁的胡言乱语,吓他一吓而已,都乡里乡亲的,哪里会当真要了那娃儿的命,你这么一来,倒显得我們不厚道了。”

  花戏子闻言,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又寒暄几句,示意管弦师傅继续开锣,拿出一身的本事,一出接一出地唱起戏来,一直唱到雄鸡报晓,东方露红,这才罢了。

  这事过后,花戏子的名气越来越大,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花戏子被批成了臭戏子,隐藏在社会主义中的毒瘤,整天挂块牌子游街,从此不再唱戏了。魁爷一家虽然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但因为花戏子这门亲戚,也受到了不少牵连,不过好在也都保住了性命。

  魁爷死得早,我没有见过,花戏子这人我倒是认识,看着就普通老者一个,没见有什么特别,只是喜欢拉拉二胡哼哼小曲。

  为了这事,我还去找过他好几次,不过每次他都是笑而不答,大概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花戏子在朋友家喝酒过量死了,这事是真是假,也就再也无法求证了,想来也是山野村夫,以讹传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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