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情獾子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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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夏初的一天午后,蒲松龄匆匆走进了高府。高府的主人叫高珩,曾在朝中任国子监祭酒,告老还乡后看破红尘,自称紫霞道人。这段时日,他正读蒲松龄的书稿《聊斋志异》,并草拟了个序。其中有句感慨是这样写的:“江河日下,人鬼颇同。”

  蒲松龄看后,不觉皱紧了眉头。这句话明摆着是在嘲讽当下的时局。蒲松龄屡试不中,仕途一直不顺。万一这句话被人当成把柄,他今后想出头恐怕就更难了。紫霞道人见状,已猜出几分,便提笔准备抹去那几个字。

  蒲松龄拦住紫霞道人,道:“且慢,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小弟我此次来是辞行的,我准备走一遭宁古塔,我在茶舍听一过路客说,宁古塔附近有个叫林甸的小山村鬼魅横行,怪事迭出,那儿的人,时常会莫名其妙地丢一条腿!”

  半个月后,蒲松龄星夜兼程一路北上,终于踏进了偏远荒凉、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林甸。站在村口,蒲松龄拦下一位中年男子,询问最近有没有异事发生。话音未落,中年男子冲旁侧的一间木屋努了努嘴,掉头就走。蒲松龄稍加寻思,走上前推开了屋门。他探头一瞅,当即惊住了——屋内靠窗的土炕上躺着个年轻人,没有盖被,丢了大半截的左腿一览无余!

  “喂,你是什么人?”年轻人斜眼瞥来,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滚,快滚,少瞧老子的热闹!”

  蒲松龄见状,忙道:“这位小哥,我乃茅山道士,道号留仙。你的腿是被深山鬼怪砍去的吧?”

  年轻人一听,急忙滚下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大仙,你说得没错,我的腿就是被……被鬼砍断的。求大仙施展法术,帮我报断腿之仇。你要多少银子,我给!”

  从年轻人惶恐不安的诉说中,蒲松龄听出了个大概。年轻人叫陈生,曾在当地官府当差,做衙役。数日前,他去村东的獾子沟,半路上碰到一头长相怪异的四不像。更怪的是,四不像如同在耍人玩,你追它就逃,你停它也停。陈生被耍得团团转,不慎摔进了陷阱,醒来后,便发觉自己丢了一条腿。好在断腿处敷了厚厚一层金疮草药,这才保住了命。

  “是谁给你敷的药?”蒲松龄问。陈生苦闷地摇头道:“不知道。也许,是山神吧!”

  蒲松龄又走访了几个丢腿的人,说法如出一辙,出事地点均在獾子沟。思忖再三,蒲松龄决定只身进山,查个究竟。可他还没踏进山口,就听一个路过的村民说:“獾子沟是死人沟,有去无回!”

  死人沟?蒲松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这才得知早在数十年前,獾子沟也是个小村落,住着几百户人家。有一天,一队来自沙俄的红毛鬼翻过山,摸进村开杀开抢,一个活口都没留。陈生他们指不定是碰上了冤魂了。

  看得出,村民对陈生他们心怀不满。蒲松龄刚要问缘由,村民撇撇嘴,惶惶然走远了。

  沿着凹凸不平的山路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一片密密匝匝的山林出现在他眼前,獾子沟到了。放眼四望,风清谷静,野花飘香。忽然,他听见一阵的声响。

  “谁?”蒲松龄循声找去,一头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怪物映入了他的眼底。

  是四不像。蒲松龄强按着“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向它靠近。那头四不像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眼瞅着再有几丈远就将摸到四不像了,四不像突然纵身一跃,撒开四蹄冲进了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恰恰此时,两个手持猎枪和斧头的中年男子追了来,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眨着黄豆大的小眼睛,“嘿嘿”歪笑:“喂,兜里有银子没?”

  糟糕,撞上劫匪了。身处深山,保命要紧。蒲松龄忙解下钱袋扔去:“两位小兄弟,我是个穷书生,没带多少盘缠——”

  “阿三,搂草打兔子,咱们赚了。酒钱到手,嘿嘿,你说该怎么处置他?”瘦子问另一个大块头。大块头掂了掂手中的板斧,瓮声瓮气回道:“老规矩,当然是喂狼!”

  蒲松龄暗叫不妙,弯腰抓起块石头砸向瘦子,撒腿便往密林里钻。瘦子脑门挨砸,气急败坏,边骂边追。跑着跑着,蒲松龄冷不丁收住了脚。一道令人眼晕的陡峻断崖,突兀地横在了脚下!

  前有陡崖,后有凶神恶煞般的劫匪。蒲松龄把心一横,决定跳下悬崖,可身子刚刚腾空,就听到一声惊叫:“别跳啊——”

  手忙脚乱中,蒲松龄使出吃奶的劲抠住了岩缝。他回头一望,刚才说话的居然是那只四不像!四不像从灌木丛中高高蹿起,先用前蹄踢飞瘦子拎的火枪,又扬起后蹄击中了大块头的下腹。神物现身,瘦子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没跑出几丈远便跌进了陷阱……

  突然,蒲松龄死命抠住的那块岩石松动了,“哗啦”掉落下来。

  “抱头,抱住头!”四不像一阵风似的飞来,探出前蹄想救蒲松龄,却迟了半步。蒲松龄倒也听话,双手紧抱脑袋随着碎石滚落……

  不知过了多久,蒲松龄醒了。他强忍着如同要炸开般的头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石屋内,门口,有个男子背对着他,似在怔怔出神。

  男子见他醒了,说道:“吃点儿东西,赶紧走吧。”

  这男子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对,就是崖顶之上试图救我的那头四不像的声音。念及此,蒲松龄忙问:“你,你是人还是……精怪?”

  男子不答,反问道:“你为何要进獾子沟?”

  蒲松龄如实道来:“我叫蒲松龄,平素喜欢搜集鬼怪之说。我来宁古塔,就是想探访丢腿真相——”

  “不用访了,狼差的腿都是我截断的。”男子轻描淡写地回道。

  蒲松龄又问:“你说他们是狼差?”

  “身为公差,干的却是欺男霸女、强掠民财的勾当,适才又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他们不是狼差是什么?”男子说,在山高皇帝远的宁古塔一带,林林总总、花样繁多的丑事已烂了大街——不管你是作恶多端的山贼还是流放于此的罪囚,只要能掏得出银子,就能进官衙。这面出血上了贡,那面自当使劲往回捞,打家劫舍仙人跳,坑蒙拐骗刮地皮,甚至还盗坟掘墓搜罗死人财,一个个比虎狼、比红毛鬼还狠毒。

  可是,明知獾子沟是诡异凶险的死人沟,他们又为何冒死硬闯?许是看破了蒲松龄的心思,男子看向门外,神情黯然地说:“为了铁桦。我要不砍他们的腿,他们就会砍我的头,我的胳膊。到那时,我就保护不了我的月娘了。”“月娘是谁?她在哪儿?”蒲松龄左右望望,目光落在了一件兽皮上。那件兽皮看起来十分眼熟。男子正要回答,却又浑身一颤,抄起柴刀冲出了石屋。

  转瞬之间,屋外杀机顿起。那个大块头阴魂不散,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坟墓前哈哈大笑:“这棵树,老子要定了。哈哈,运到将军府,老子就能官升三级!”

  蒲松龄瞧出了名堂,他不是要掘墓,而是看中了种植在墓前的那棵树冠如盖的铁桦。

  “你做梦!”男子一咬牙扑了过去,“月娘,你别怕,我会生生世世陪着你……”

  墓中,埋葬着一个叫月娘的年轻女子。在村民说的那次红毛鬼制造的血案中,年仅16岁的月娘惨遭毒手。一直深爱着她的山娃,也就是住在石屋里的男子侥幸逃过死劫,给她修了坟,并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想到自己终会老去,就在坟前栽下一棵铁桦。铁桦质地致密,比钢铁还坚硬,能够代替他守护月娘的墓。

  山娃听说若想让铁桦成活,有灵性,当用血浇灌,便每天割破手腕,将鲜血滴到树下。转眼四十年过去,铁桦果真生得枝繁叶茂。掌管东北将军府的那些大人们听闻山中有此神木,千年不腐,便想用此打制棺椁。然而,深山莽苍,铁桦难觅,若能找到一两棵足以升官发财。于是,在名利的驱使下,各地的狼差们纷纷出动。更可恨的是,他们见人就抢,遇坟就掘,做下了累累恶事。

  这一切,都是山娃临终前告诉蒲松龄的。山娃砍断了大块头的腿,大块头却也劈中了他的后背。山娃断断续续地说,铁桦里有他的血,他就是那棵永远陪着月娘的铁桦。獾子沟的陷阱是他设的,四不像是他披着兽皮装扮的,可他没想害命,砍断公差们的腿又给他们敷药,是不想让这帮可恶的家伙再来惊扰月娘。只是,他再也不能保护月娘了。

  四十年如一日,痴心不改风雨守候,这般重情重义之人,世上能有几人?唏嘘之余,蒲松龄把山娃也葬在铁桦树下,月娘墓旁。为了守护月娘的墓和这个秘密,蒲松龄第二天便写了个看得人头皮发麻的精怪故事,四处传扬。

  蒲松龄风尘仆仆一回到西蒲村,便直奔高府。紫霞道人问:“小老弟,你可回来了。序言之事,斟酌得怎么样了?”

  “那几个字,必须删改。”蒲松龄回答得分外坚决。紫霞道人摇摇头,叹声说道:“唉,芸芸众生,终难逃得过名利二字——”

  “不。我想好了,这句话应该写成江河日下,人不如鬼!”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12.11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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