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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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同方五十岁生日是在于村度过的。半年前,他投资二十万为村子里修建了公路,村长极力邀请他,让村民们为他做个寿,表表谢意。

  盛情难却,刘同方回来了。寿筵出乎意料地排场,村里架起十几口大锅,铁铲翻炒,香飘满村。就在大街上,一溜儿摆出二十多个长条桌,全村四百多人一个不落地来吃寿面。

  寿筵一直吃到日落西山。人们心满意足,收拾杯盘,慢慢散去。但不过片刻,村民们便又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村西晒场。晒场本来是晒粮食的大空场,不知何时却搭起了高高的戏台。

  刘同方被村民们拽着,一直来到场院。当他看到灯火通明的戏台,不禁大吃一惊。村长却得意地笑了说:“我一直都记着,你是个戏迷。十八岁那年跟着戏班子跑了,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啦!”

  刘同方坐在凳子上,突然感觉周身有些寒气。戏台,不应该是锣鼓喧天吗?为什么今天的戏班子竟悄无声息?只为了瞒住他,给他一个惊喜?

  村长点了根烟,眯起了眼:“方哥啊,这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戏班子。知道今天唱什么不?《天仙配》!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偏又是你的生日,不唱《天仙配》还能唱什么?我还记得,你唱董永简直绝了!看看这个小生怎么样,能不能比得上你?听说,在七月七这天唱这出戏,能引来天上的神仙,没准还能邀来你的织女呢!所以,我吩咐他们,开戏前要静悄悄地,不准惊扰了四方鬼神。”

  村长半开玩笑的一席话,却让刘同方低下头。当年他之所以跟着戏班子离家出走,完全是因为迷上了白家班的当家花旦白风娥!白风娥简直演活了七仙女,他不演董永还能演谁?

  终于,有人敲响了第一声锣,戏台大幕徐徐拉开。

  “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大姐常说人间好,男耕女织度光阴。”七仙女上台了,那洁白的仙衣,那俏丽的装扮,那亦嗔亦怨的声调⋯⋯刘同方暗自吃惊:这举止做派,这音容笑貌,分明是当年的白风娥!三十年前,他在戏台上和白风娥柔情蜜意,深情缱绻。那时两手相执,认定可以一生一世。

  戏台边,一只麻雀飞了过来。刘同方有些懊恼,他挥挥手,却又有一只麻雀飞了过来。接着,麻雀越来越多,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刘同方一时气恼,正要叫村长找人驱赶麻雀,却看到天空乌云滚滚,雷声阵阵,一阵暴雨即刻兜头而下⋯⋯

  戏终究被雨搅散了,刘同方闷闷不乐地回城。从此,他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自己重新登台,穿着戏装,俨然是一个重情重义的董永,总是在梦里唱着唱着,就惊出一身冷汗。

  如此几遭,刘同方沉不住气了,打电话给村长,说想见见小月娥。他知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什么小月娥的扮相像极了白风娥?要知道,当年可是刘同方亲手安葬了白风娥,并在她的坟前枯守了七天七夜。三十年前,刘同方跟着白家班走南闯北,因为天分极佳,再加上苦练唱功,没过一两年竟能和白风娥一起登台演出。整整四年,他和白风娥在台上扮着夫妻,在私下里做了情侣。起先白家班班主想指望女儿攀上富贵人家,死活不同意她和刘同方在一起。可白风娥性情刚烈,以死相逼,父亲无奈,不再管女儿的婚事。谁知道,就在两人相恋四年之后,一出《天仙配》唱到一半,舞台起火,白风娥和几个跑龙套的角色葬身火海。抱着白风娥的尸身,刘同方痛哭了一天一夜。

  刘同方的话对村长来说就像圣旨。没过多久,他就把小月娥找了来,亲自送进了城里。

  “你跟谁学的戏?”刘同方问小月娥。

  “跟母亲。”月娥答。

  刘同方仔细看着她的脸,跟三十年前的白风娥一模一样!月娥接着说:“我母亲叫白风娥,她最拿手的就是《天仙配》。”

  刘同方手里的茶差点儿泼了出去。这怎么可能?白风娥明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怎么会突然有了个二十多岁的女儿?而且,她还跟死去的白风娥学了戏!

  “你母亲还健在?”刘同方问。

  小月娥点点头,又补充说:“母亲身体很好,只是眼神儿有点不济了。”听了这话,刘同方直起身,急切地问:“她现在在哪儿?”小月娥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李家桥。”

  刘同方目瞪口呆。李家桥,他至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当年就是在李家桥庙会唱戏时,戏台才起火的!白风娥真的还活着?那么,他安葬的又是谁?不,不可能!他可能会认错任何人,但绝对不会认错白风娥。

  叫来司机,刘同方对小月娥说想去一趟李家桥,拜望一下她的母亲。小月娥听了十分高兴:“太好了,我有两个多月没见到母亲了!”

  李家桥是个小镇,车刚驶到镇边,小月娥就兴奋地指着前面一栋青瓦房说:“我妈就住在那儿。”

  车子停在青瓦房跟前,门口坐着一个老妪。她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着,尽管双目微闭,可刘同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白风娥还能是谁!

  “风娥,是你吗?”刘同方忐忑不安地问,“我是刘同方啊!”

  白风娥木讷的脸牵动了几下,问道:“哪个刘同方?白家班的小生刘同方?演董永的那个?可他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前,白家戏班一场大火,戏台上的刘同方和几个跑龙套的戏子一起,全部葬身火海。是我亲手安葬的,我哭了三天三夜,差点儿把眼睛都哭瞎了。”

  听了这话,刘同方打了一个激灵,如坠五里云雾。

  “说起来,他还是我孩子的父亲。”白风娥叹了口气,说:“那场大火,也烧坏了我的嗓子,我再没登过台。幸亏我还有个女儿,没有她,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刘同方彻底蒙了。他竟然死了?如果他死了,那么现在站在白风娥跟前的人又是谁?白风娥说着,见刘同方不信,便蹒跚着,领他走向后院。后院有几株老槐,中间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几个清晰的大字:刘同方之墓。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看到自己的坟更可怕的事情了。而刘同方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坟,还看到墓碑上镶着他的一寸小照。那是二十多岁的“董永”,风度翩翩,英气逼人。刘同方毛骨悚然,他再也待不下去,他得赶紧离开这儿,离开这个梦魇之地。

  可走到门口,刘同方却骤然发现,原来停着他奔驰车的地方,只放着一辆彩纸糊的轿车。而一直给他开车的司机,不过是纸扎的木偶!冷汗顺着刘同方的额头淌下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寒战。

  二十多年前,刘同方的确和白风娥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恋情。可惜,四年之后,刘同方却又喜欢上了另一个温柔娇小的女子。女孩的父亲是富商,他娶了女孩,将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在一次争吵之后,白风娥告诉刘同方,跟她分手,除非她死。一语成谶。就在那之后不久,再唱《天仙配》时,戏台上电闪雷鸣,正是牛郎织女银河相会之时,灯光却骤然熄灭,接着电线短路起火⋯⋯这一切,都是刘同方的精心设计。

  跑出白风娥的家,刘同方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可是,他拼命地跑了很久才骤然发现,他一直都没有跑出李家桥。不仅没跑出李家桥,他好像一直都跑在一片空场中。突然,他想了起来,这儿,分明是于村的晒粮场!

  四周,麻雀一只又一只地飞来,密集地落在刘同方的四周。他远远地看到村长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寻找他;他也真真切切地听到《天仙配》已经唱到了结尾处的幕后和声:树上刻下肺腑语,留与董郎醒来瞧,不怕天规重重活拆散,我与你天上人间心一条!

  大幕徐徐落下,一阵雷电之后,幕布上闪过一条银河,董永担着一双儿女,与织女隔河相望。刘同方被密集的麻雀啄食着,恍惚中再次看到了白风娥。她隔着鹊桥,朝他冷笑。一缕鲜血从刘同方嘴里流出来,顿时气绝身亡。

  选自《新故事》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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