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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夏天,扬州城滴雨未下,眼看着处暑已近,俗话说“处暑若还天不雨,纵然结子难保米。”朝廷忙派了祈雨极灵验的王文卿真人亲赴扬州,作法升坛。
消息传出,一时间扬州城热闹非常,各地的道士都涌入城内。这番热闹忙乱,却带累了城北一户姓韩的官宦人家。这家说起来还是前朝贤相韩琦的后人。家主韩大人出仕江西,夫人随行。儿女三人年纪幼小,仍留在扬州城内由庶母教养。酷暑难耐,庶母突患恶疾,竟撇下三姐弟驾鹤仙去。韩大人来不及赶回,大热天的,总不能停灵在家里,附近道观又全都成了祈雨道场,三人只好先将灵柩移到城南郊外的小道观。
刚到道观,三弟韩鹏便中了暑。他上头只有两位姐姐——长姐韩鹃年方十六,如娇花般怯弱;二姐韩鸥才刚十四岁,却倜傥俊逸,一般的男子都不如她。韩鸥不慌不忙,只取来韩鹏的衣服换上,扮作男儿打点一切,竟没有半个人看出破绽。眼看天色渐晚,一天快要平安过去,却没想到此刻竟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吆五喝六地直闯进观里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扬州一霸——恶少章绍延。这章公子仗着伯父是当朝权相章,只手遮天,横行乡里,坊间都说扬州城的大旱半是天灾半是人祸,而“祸根”便是章绍延!
如今这恶少带着一干人,满口嚷着要在这里夜饮,闲杂人等一律退避。
姑子们拼命劝阻,说韩大人的如夫人没了,儿女们正在边院里守灵尽孝,请章公子千万看亡者为大。
章绍延哪里肯听,带着手下冲过去要赶人。韩氏姐妹一面慌忙躲避,一面急命人深锁院门,可身影还是落在了那恶少眼里。大小姐那娉婷的倩影令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当下章绍延就把来的目的都丢在脑后,率家丁清客将边院团团围住,就差上房揭瓦了。章绍延大言不惭地自报家门:“小生章绍延,是当朝一品宰相章章大人的亲侄。小生对韩小姐一见钟情,有意结为百年之好,自忖并不辱没贵方门庭,就请小姐移玉与我同车而归吧!”
这样嚷了半晌,院内寂静无声,有清客便劝道:“少爷,韩小姐也是书香门第出生,断不肯做淫奔的勾当。”
章绍延越发起了性子:“章某对韩小姐可是以礼相待,连夜就拟婚书,天一亮八抬大轿抬小姐进门如何?你们韩家的奴才识得时务,趁早开门迎接我这个新姑爷。若到天亮还没个准信,别怪章某不怜香惜玉,少不得踢开这大门,亲自抱小姐回去!”
韩鹃在室内听他说得不堪,自度惹上这魔王定无法脱身,又羞又急,恨不得一根手巾吊死。韩鹏也挣扎着要同那恶少拼命。韩鸥强压怒火,一边让仆妇拦住姐姐千万不让她寻短见,一边悄悄对弟弟说:“这姓章的畜牲当真目无王法,眼下事急,为防他硬来,我们只能智取。”
“可不知如何智取?”韩鹏问道。
“一会儿我扮作姐姐的样子去与他周旋,等那一群人走开,你立刻让老管家送大姐去高邮叔父家。你飞书给爹爹催他快联络忠臣弹劾奸人,然后只管回家躺好,姓章的若来找你吵闹,你便咬定姐姐已被他带走,哭着问他要人!”
韩鹏哪里肯让二姐赴险,韩鸥却凛然道:“阿鹏你只管放心,我自有安排!我就不信天理偏长恶人的威风,令我们忠良之后备受欺凌。”
说罢韩鸥便换上姐姐的衣装,梳了朝天独髻,特意插了锐利的铁簪。站到院门后,朗声应道:“章公子出身名门,怎不知这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家父不日便从江西任上告假赶回,章公子何不宽待几日?”
章绍延腆着脸笑道:“礼数故不可废,可韩小姐也要垂怜小生的相思之苦嘛。这样吧——小姐先来寒舍住上几日,八字聘礼再慢慢交换也不迟。小姐若不领这个情,也怪不得小生无礼了!”
韩鸥在心里狠狠唾骂,嘴上却应道:“公子盛情,我自当相见,但须等到天明。公子若有所干犯,那我立刻死在这里!”
“岂敢岂敢!”章绍延满口应承。说话间天色渐明,小轿已经抬来,韩鸥裹了素包头,拿手巾遮面,袅袅开门出来。章公子只见天人下降,哪里还分得出是不是先前瞧到的那个,忙命姬妾扶她上轿。一群人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小道观。
他们前脚一走,韩鹏便依计安排大姐直奔高邮,自己回家修书求援。
韩鸥上轿不久,一轮火辣辣的红日便已升上天空。扬州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各大道观更是香烟缭绕,钟鼓齐鸣——王真人今天便该到了。
韩鸥透过轿帘望见了永宁宫的大门楼。这道观是作法的主坛,眼下正人多眼杂。她立刻召唤仆妇,说要更衣小解。章公子只好住轿,命侍妾们陪伴小姐。
韩鸥出门前就将一袭道士褂穿在女装下。她进侧屋屏退众人,立刻脱了罗衣,包住个脚凳扔出高窗,“咕咚”一声,众人听见,齐齐跑去察看。韩鸥瞅着个空当闪身出来,不紧不慢地沿着游廊走了。妾妇们回头瞥见背影,只道是个梳朝天髻的小道士。
章绍延倒还不傻,前后一想,只觉得那小道士最可疑,急忙命人追赶。韩鸥前脚刚走到永宁宫大门口,后脚章绍延已带着家丁追来,直吓得她一身冷汗,就听那恶少一声断喝:“可让我拿住了!”
这一声把韩鸥吓得差点儿一跤跌倒,回头看时,却见章绍延当街揪住了一个青衣小道,那少年生得温婉俊秀,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章绍延一番查验,扯着青衣小道怒喝道:“你定是韩家的小厮,男扮女装冒充小姐来骗我!你章大爷岂是好欺的?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话音未落,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便扑上来要暴打这青衣小道。韩鸥见自己带累了无辜的人,顿时把惊惧丢在脑后,上前喝道:“住手!光天化日,就没有王法了吗?”
章绍延指着韩鸥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你章大爷高声大气!一起抓来打死!”
“你敢!”韩鸥丝毫不让。
“我伯父乃当朝宰相,有什么我不敢的?”章绍延说着抬脚就朝韩鸥踢来。
韩鸥生怕被他碰到,急怒之下脱口喊道:“你怎敢对我无礼,不认得当今圣上钦命来扬州祈雨的王文卿真人了吗?”
这一喊让章绍延住了手——听说王天师道行深厚,面色若青春少女,和眼前的人倒有几分相似。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反问道:“你是王天师?口说无凭,朝廷的符宝印呢,拿来大爷我看!”
“符宝印岂是你配看的!”韩鸥冷笑着,“贫道夜观天象,见东南方凶星犯主,定是有人悖逆天理,所以才弄得扬州天怒人怨,亢旱不止!圣上特命我替天行道,上斩妖邪、下惩奸人,不想当街便看见你横行霸道,只怕旱灾的罪魁祸首除你之外再没有别人!”
章绍延被她一顿抢白,恼羞成怒,眼珠一转,想出个鬼主意,当街喊道:“父老乡亲,王天师驾临了!天师说事不宜迟,现在就升坛祈雨!”
家丁们心领神会,也跟着主子嚷开了。这一下,满街百姓“轰”的一声聚拢过来,连连呼喊“天师显灵”,把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真人的法术必是灵验的!”章绍延朝满街老少振臂呼喊,斜瞅了韩鸥一眼,“若不灵验便是假冒,冒充敕封天师,那可是杀头的罪!”
韩鸥想不到自己竟弄到这般田地,只急得眼前发黑。那青衣小道士却凑过来,低声道:“承蒙前辈道长出手相救,感激不尽!只是道长又何苦冒充别人?”
一听这话,韩鸥彻底慌了,轻声哀求道:“实不相瞒,我乃前朝宰相韩琦之后,并非坑蒙拐骗之徒。如今被歹人害至这般田地,实属万不得已,还请道长不要声张⋯⋯”
青衣小道听了不但不惊,反而劝道:“公子于我有恩,我怎能陷你于不义?只是就算我不说,一旦登坛,你想瞒也瞒不住啊。”
“这可如何是好⋯⋯”韩鸥几乎掉下泪来。
青衣小道摆手道:“公子莫慌,难道你忘记令祖韩大人在扬州祈雨的往事了吗?”
当年扬州也是大旱,韩琦宰相曾在娘娘宫前,写下了感天动地的《祈雨文》,令神明降下大雨解救了旱情,这件事至今都在扬州传为美谈。
“正人君子一念之诚,上天应之如响!所以呆会儿公子只管像令祖那样诚心祝祷,余下就交给贫道!”
说话间两人已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拥着朝法坛走去,韩鸥来不及细想,随着青衣小道换了法衣登上高坛。小道倒是个熟手,诸样安排妥当,便拱手请韩鸥祝祷。
事到如今,韩鸥也别无他法,只得深吸一口气,朗声念起自幼背诵的《祈雨文》。全文已毕,天空中依然烈日炎炎,看不出一点下雨的征兆。
章绍延大呼小叫:“此人必是假冒!”说着竟跳上台来,劈手掀掉了韩鸥的道冠,还想揪她的前襟。韩鸥一惊,翻手拔下铁簪,猛地刺中恶少的手背。章绍延惨叫一声跳开,韩鸥的如云秀发也披散下来,显出了女儿姿态。
这下可像翻了油锅,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正一发不可收拾的关头,却听得霹雳炮声响彻天地,却是青衣小道祭起神符,满城的祈雨草龙应声点燃,祭品纷纷投入烈焰,火光燎天,整个扬州一下子笼罩在腾腾黑烟之中。
此时此刻,青衣小道擎着桃木剑,像变了个人似的,气宇轩昂,光彩摄人。他背后隐隐约约升起一线雾霭,片刻间便凝成一抹乌云。转眼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一场大雨从天而降。百姓们欢声雷动,大呼“王神仙”!
永宁宫住持在坛下拜倒,口称“王真人”,韩鸥如坠雾里,却听身旁有人昂然道:“道友不必拘礼!”转头看时,却见那青衣小道神采雍容,端然受礼——原来他竟是王天师。
韩鸥急忙下拜:“王天师恕罪,小女并非有意冒犯,只因居丧热孝期间,恶少章绍延要强娶家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韩小姐不必再说,一切我已了然于心!想要风调雨顺,得先除了那些违背天理的强梁贼子!”王文卿命人捆了章绍延,这鱼肉乡里的恶少终于罪有应得。
处暑雨降,是年扬州丰收可待。韩家姐弟问王真人:“别人祈雨一直不灵,为何真人一来,大雨就立刻降下了呢?”
架不住韩家姐弟三番五次地询问,他悄悄说道:“我的法术没别的诀窍,要的是草龙多,祭火旺,满城齐燃,热气上蒸烟灰上扬,冷热风相激,不愁老天不降雨——正所谓凡事都逾不过一个‘天理’啊!”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