秫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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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城北门外许家庄有个勇士名叫许岱石。此人天生一身惊人神力。十六岁时,无论多么暴躁的烈马,让他把手搭在马腰间那么一按,它立刻就受不住重力而趴下,再也不敢发威;十八岁时,他练武时发力,挟带一股强风,能把很多树连根拔起。有了这样的天赋,许岱石就走南闯北,遍访名师求教。练就了一身精湛的武艺,在方圆几百里内,没有人能与他斗上吸一袋烟的时间,因此,同道人都敬称他为“神力许”。神力许无意功名,只喜欢在乡下居住。成家后,慕名而来投师学艺的年轻后生一天比一天多,神力许就用徒弟们的钱建造了很大的庄园,凭他的威望和势力,一般有什么事,只要提神力许三个字,就仿佛灵丹妙药,药到病除。所以民间争吵殴斗,凡官府调解不了的,都由神力许发话解决,大家敬他啊。神力许为人正直,从不偏袒护短,贫富一视同仁,解决完纷争,他是视当事人的经济状况,不管有理没理,富的要多出银子。别说,大家认为经神力许亲自过问的案子简直就是荣幸,心甘情愿地让他去管。这样,官府嘉许,民间称颂,神力许的财产和名气与日俱增,显赫得不得了。
  家业大了,神力许就想请个管家来帮助理财记账。这想法刚刚萌生,就来了一个南方口音的人,此人三十上下,生得面如黄表,骨似干柴,自称熟悉会计账目,算技精巧,不求薪水多高,只愿得一碗饭足了。神力许一看就笑了:“我庄园里几百壮汉,就你这样瘦弱,不小心打个喷嚏就把你震倒了,哪个偿得起性命?再说,使用你这样的账房,惹人家笑话。”那瘦男人也笑了:“东家这话就不对了。我外不抢劫内不护院,要那么壮实作甚!只要管好账比什么都强。就算我有病,却不传染,我的薪水只记账不支取,哪天病死,您赏口棺材不就得了。”神力许想想也有道理,这样的病秧子,赶他出门,还不是死路一条?就让他先演示演示算技看看。瘦男人表现方法真叫独特,让神力许把徒弟们召集起来,在他面前乱纷纷地飞奔而过,他立即能说出准确的人数,屡试不错。神力许点点头:“一技在身,可以吃遍天下,你留下吧,我按先生的礼节待你。”
  账房先生住下后,没见他怎么忙碌,玩耍之间,就把财务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剩下时间,他有个爱好,愿意摆弄秫秸儿玩。割下的高粱捆子,他总是围着转,左挑右选,见着一根中意的,百般珍爱地抽出来收藏。神力许见到这举动,根据他那身架子骨联想,便同他逗乐子:“先生是要把它当兵刃使唤?”先生不恼,竟说了句:“那是备不住的事儿。”他把秫秸的硬皮儿剥下,编成各种小动物,编什么像什么,编了却不肯送人,就那么一嘟噜一串地挂摆的满屋子都是,庄园里的人都叫他“秫秸客”。神力许知道此人很怪,也懒得管他,只一心一意地教徒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盼望教出几个出类拔萃的苗子来,好光大他许岱石的门户。
  神力许的练武场边有些高大的柳树,那秫秸客时常到树下乘凉,拿秫秸儿编着玩耍。有时间呼呼大睡,徒弟们练武,他很少扫一眼。神力许曾经对他说:“先生闲了,可以跟大家比画几下,强身健体岂不是好?”秫秸客一听,拼命摇头:“天地之差,天地之差,免了免了。”虽然不争气,神力许念他是个摆弄算盘儿的,说话又很吹捧他的武学,心里也挺舒服。神力许看他对庄园忠心耿耿,除了吃穿,再没别的索取,就对他说:“先生年过而立,难道不想成个家,留个后吗?您若是看中了哪个丫鬟使女,只管说一声,我替你为媒。”秫秸客惨然一笑:“东家看我这身板儿,就是娶得妻子,也是误人家的青春,不如也免了吧。”神力许暗暗叹惜:“可怜的人儿。”打那儿以后,神力许总觉得那秫秸客活了今天没明天,心里的怜悯感与日俱增。于是,一日三餐都是跟他一起吃,跟徒弟们比,那待遇是大不相同了。秫秸客对此很感动,说:“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东家的深情厚谊。”神力许暗笑,你这样子,能帮我什么呢。有一次吃饭秫秸客对神力许说:“东家的财产已经很不少了,您做点生意或者买点田产,都可以够子孙几代享受的,何必再管民间那些殴斗诉讼之事呢?”
  神力许说:“我的名声已经创出去了,不管这事,我还有什么价值呢?大家尊重我,我不能不识敬呀。”
  “自古事无周全。您照顾了一方,就得罪了另一方,现在大家惧怕您,无话可说,但认为吃亏的一方终究还是怀恨在心的。”
  “他实在要恨,那就不是我的错了。凭我的武艺,就算他恨,又能怎么样呢?”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东家不可掉以轻心。”话说过了,神力许只当耳旁风,一个活了今天没明天的病汉子,他的话能当真吗?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晚上,神力许把家人聚到一起,过团圆节,还特地请秫秸客上首坐。 秫秸客很感动,酒喝得特别猛,菜也吃得特别多,家属们都退下了,他还犹自狂嚼不止。神力许很奇怪:“先生今夜怎么这等好酒量好饭量?”“噢!东家有点小麻烦,我帮助处置一下。”秫秸客说完,突然倒头就睡。
  神力许觉得好笑,我有什么麻烦,还用着你狂吃猛喝去处置?但怕他弱身子着凉,就把他抱到自己卧室安放好,自己则睡不着守着他枯坐,刚交子时,神力许打了一个盹儿,猛一睁眼,见面前一道光亮闪过,细看,秫秸客被窝支得好好的,人却没了,伸手一摸,被窝还热乎着。以神力许这样的武功,丝毫没觉出门窗开启,他人却走了!神力许吓出一身冷汗:这秫秸客原来是世外高人!幸亏自己没慢待他,否则那可真麻烦了!
  他坐着等,直到拂晓前后,才见秫秸客轻手轻脚回来,沾一身雪花,带满脸倦容。神力许好生奇怪,这八月中秋,哪来的雪花?秫秸客看出他的疑惑,笑笑说:“我不想惊动您,却还是把您惊动了。这雪花不足怪,就是多追出一段路。东家放心,我没有害您的意思,但须记住,不该问的别问。”身披雪花,当在塞外,山需数百,路过三千,半夜工夫,他真能跑个来回?
  到了这地步,神力许倒有些怕他了,这个见风就倒的秫秸客,他到底是个干什么的,他有多少本事呢?有心想与他较量较量,而人家从未卖弄过,没理由呢。打那儿以后,神力许是真心敬那秫秸客,简直是处处陪着小心了。
  这样,到了下一年的秋天。高粱割倒,秫秸客去地里亲自挑选一些秫秸,捆作一扎,立在他的卧室窗外。有一天晚上,秫秸客第一次对神力许说:“东家,您今晚应当请我好生吃喝一顿,恐怕咱们要自此作别了。”神力许很惊奇:“住得好好的,许某并未曾有丝毫怠慢,先生如何要抛弃了我?”但看他神情严肃,神力许只好吩咐家人摆了丰盛的酒席,并屏退左右,只他一人相陪。秫秸客这次比上个中秋吃喝得还多,边喝边说:“最后一顿了,没法子。”酒至半酣,秫秸客叹了口气:“东家真待我不薄,近日已把账目写清楚,后接手的一看就明白。我去后,那些编织的小玩意儿就当酬谢吧。”
  神力许问:“先生不许我多嘴,今晚无论如何许某是要得罪了。您为什么要走?不告诉我,许某死不瞑目。”
  原来,神力许虽然平息了许多民间纷争,却也种下了祸根,很多人怀有惧怕、忌妒等多种心理,昼思夜想,要拔掉这颗眼中钉。去年八月中秋,有人请了五名高手从塞外赶来想血洗山庄,被秫秸客获知信息,拦在百里外,斩杀其三,余下两名也受伤,秫秸客直追赶到他们老家,忽然一想,斩尽杀绝也太不人道,就放过他们。想不到他们一直没闲着,这不,又从江南请来了十几名杀手,今夜再次要血洗庄园!
  “唉,我自己惹下的,自己梳理吧。一念之差,心慈手软,没想养虎成患。我就是豁出一死,又岂能让东家受连累。”
  原来是这样。神力许拍案而起:“马上把徒弟们召集起来。”
  “你徒弟们练的那些把戏,我早谙熟于心了,草木之兵,召之何益。我们可不能像官场上那样,拼出万骨枯朽,只求一将功成;伤及一个无辜,都是我的失误。我只独身前往,好赖就这一块了。”
  神力许这才回过味来,当初他劝说秫秸客跟徒弟练武,对方所说的“天地之差”乃是讥讽他许家功夫无用,并非恭维呀。其实大家练武时,他能安卧柳树下,任掌风呼呼,人家鼾声丝毫不变就应当有所觉察,可惜神力许只沉湎于满足中,没留心。想想当初对他夸炫自己武功时,人家提醒“天外有天”仍不在意,神力许很觉得羞愧。
  “徒弟再无能,怎么能跟草木比呢?”神力许有些不以为然,“先生看不上他们,我好歹能力伏烈马,风拔树根,又经过许多阵势,我给您助阵,总可以了吧?”
  “我真不该把此事跟您说,说了竟自添累赘。”秫秸客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您同去可以,但只可躲得远远的,不许出声,若让对方发现,那我还得护着你,这一仗必败无疑。”再三叮嘱,神力许觉得好笑,这不是讲神话嘛,我这样的成了累赘,我是草木?
  吃饱喝足,秫秸客见神力许拿出了自己的大砍刀,板着脸说:“拿武器你就别跟去了,我不带你,你是找不到战场的。”其神情严肃而不可抗拒,此前神力许还从未见到过,他只好乖乖地放下武器。
  秫秸客也没拿武器,只去他卧室窗前把他去地里精选的那捆秫秸夹在腋下,带着神力许,走出庄园,越走越快。后来,神力许感觉自己脚已离地起飞,像秫秸客将他悬空提起似的,耳边只闻风声。到了一个山头,秫秸客指着地上一个坑穴吩咐:“你趴在这儿看,无论多恐怖,都不准出声,你一声张,我就救不了你啦。如果我战死,你事后就悄然回家,不必埋葬我,那样会引来后患。记住了?”得到神力许的承诺后,他按神力许蹲进坑里,将一只秫秸编成的盘蛇盖盖在他头上,说了声:“我去也。”转身向山对面走去。
  神力许居高,从坑上方缺陷处,能看见秫秸客的情况,只见他夹着秫秸前行,边走边打开捆,把秫秸一根一根地连成串,连了十好几丈长,拖到一空阔地等了半个时辰,就见月影下悄悄围上来十几个人,个个手执兵器,那兵器看起来都很重很重,神力许判断,任何一件都比他那柄大刀重两倍以上!再看秫秸客,拖着一根长秫秸,他用什么防身呢,莫不成他是神仙或者妖人?
  激战开始。神力许看到众杀手的兵器件件直奔秫秸客,秫秸客并不抵抗,更不还手,只是拖着秫秸在人群里走动,如同闲逛市场,而哪件兵器也碰不着他。这样周旋多时,神力许才发现,那十几个杀手大半都已陆续倒在地上,只剩下三五个,兵器抡得挟风带雨,招招见杀,煞是惊心动魄!而秫秸客放开喉咙,喊了一嗓子,那声音不高,颤颤的却真切地送到神力许的耳朵里,让神力许听了,恐惧感全无。秫秸客喊完了,双手一抖,那秫秸腾空而起,宛若一条长蛇,飞舞盘旋,那尖儿却冷不防直奔对手的要害处。又斗了一阵子,神力许看见一道闪光划过,声随光到,神力许没反应过来,就听有人说了声“杀你个草包”,头上噗噗噗地响了三下,那秫秸客也随着腾空跳起,长秫秸化成笔直的一根刺将过来,“咚”的一声,有人掉在地上!
  “好了。”神力许正莫名其妙呢,秫秸客揭开他头上的秫秸盘:“东家到底没白练这些年,果然没让我操心。”神力许爬起来细看,杀手们都东倒西歪地死在了旷野中,最后那个持刀的就死在他附近,他逃跑时想顺手几刀剁了神力许,幸亏有那只盘蛇盖遮拦,才没伤着,而对方因此误了那么一眨眼的时间,让秫秸客的长秫秸追上……
  “先生别再谈那功夫啦,羞煞个人。我刚才实在是吓坏了。”神力许诚实地说。他逐个细看那些死尸,死了却不见伤痕,他很觉得不可思议。
  “东家是不是笑我这兵器拙笨?”秫秸客说,凡习武者,用兵器者为下等,用与众不同兵器者是中等,而不用兵器的才是上等。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个中等,他的兵器固然顺手,但不能用,用了,那武林界便无人不知道,以后麻烦更大,尤其会祸及神力许的庄园……所以,他才另选秫秸为兵器。他摆弄秫秸,将秫秸与自己的身心合成一体,这种感应是常人无法知道的。因此,用起来时他变成了秫秸,秫秸也就变成了他,可以说得心应手。在与敌手交战时,敌手好像看准了他,却伤不着,而他就可以从容于混战中随意取哪个的性命。
  “我一击必中其死穴,再无破解。如果遇上高手,那我就必死无疑了。幸亏没遇上。”
  “都是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慢待了先生。先生有如此神技,您看我还有栽培的价值吗?”神力许想拜秫秸客为师。
  “像你这般武功,在世俗上混,已绰绰有余;如果打算超然物外,那想也不必想。东家,咱俩已经算是有缘了,还是别做什么师徒啦。幸好没留下后患,我与您就此作别。”
  “师傅如此神技,应当纵横天下,您却为什么屈居寒舍,为我记账理财?”
  秫秸客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我乃亡命之人,慕东家名声,本来打算混入庄园中,学个一招半式,巩固自己,哪知道东家这武术于我无补……”
  神力许简直无地自容了!
  “师傅可以告诉我,您怎么称呼吗?”神力许知道留不住对方了,依然恋恋不舍。
  那人停顿了一下:“你就叫我秫秸客好了,因为我是重要钦犯,时刻有人惦记着抓我,知道了名字,东家可能有灭族之灾。此地不宜久留,那些编织物件,足够抵你搬家的损失。记住,什么事情,不可太贪恋。”秫秸客说罢,一扭身子,没见他双脚动,却已离开神力许十几丈,再一个长揖,人已不见了踪影……
  神力许就好似做了一场噩梦,游魂般地回到家中,去秫秸客的房间里,拿起他留下的小编织物件。见那些小动物不仅形象栩栩如生,而且已经浑然一体。说软如面筋,说硬似钢铁,你想把它们拆开研究是怎么编成的,根本办不到!神力许呆坐半晌,把徒弟们召到一起,发还他们的拜师钱,让他们另投名师:“今后无论何种场合,不得说是我的徒弟,我许某不配为人师。”
  当天夜晚,神力许一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选自《故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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