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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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浦东新区丁家桥有一爿丁桥肉店。店不大,只有二开间门面;人不多,总共三个人:小卜、老姜和肉店负责人朱有金。朱有金四十来岁,是一个苍蝇身上剥猪油的精刮人。当地群众给了他一个绰号叫“猪油筋”。有的顾客还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手辣心肠毒,精肉搭奶脯,肚货卖大户,斩客凶似虎。镇上的居民宁愿多花几个钱到个体户肉摊头上去挑挑拣拣,不愿到他这里去受气。这样,弄得这爿肉店,开门不见客,亏损又背债,工资借来发,奖金呒啥啥。上级领导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决定免去朱有金的职务,特为选派了号称“一刀准”的刀金林来担任经理。

  刀金林二十五岁,年轻有为。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却是新经理上任三把“刀”:一刀治理环境脏乱差;二刀治理管理没章法;三刀治理买卖乱斩客。三刀一斩,面貌一新。霎时,生意兴隆,顾客盈门,扭转亏损,走出困境。不少顾客称赞讲:刀经理的三刀斩得好。但刀经理还不过瘾。一个月后,他又向上级领导提出搞承包的改革主张,受到有关领导首肯,弄得“猪油筋”雪上加霜,日脚难过。

  原先,刀经理的三刀已经斩痛了“猪油筋”。他看看自己现在只有能收收钞票,做做下手,管不了紧俏商品,捞不进“外快”,吃不到“甜头”,出不了风头。心想,刀金林刀劈大锅饭,竞争搞承包,他要发大财以后我的日子更不好混了。


  于是,就来个猪急跳栏,嘿还是让我先下手劈他一刀,煞煞他的风景出口气。想到这里,就不阴不阳地问:“刀经理,你凭什么本事承包肉店”刀经理一听话音,知道朱有金来者不善,便不慌不忙地说:“你问我凭什么本事嘛——”他扬扬手中的斩肉刀说,“凭这个”“啊”“猪油筋”一看他的动作,知道他凭的就是“一刀准”。他眼睛骨碌一转,便问:“你这刀斩不准怎么办”刀经理头一昂,坦率地说:“斩不准就说明我没有为顾客服务的真本事,我愿辞去经理职务。”刀经理的话使“猪油筋”暗暗得意,他忙不迭地说:“痛快痛快真是一刀为定”说完,“猪油筋”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奸笑,心想:嘿你毕竟是猪身上的一块里脊肉——嫩得很。我要叫你一刀准上台,一刀歪下台。他想到这里又咬了咬牙说:“我俩竞争时间不要长,只要你在三天之内无差错,我朱有金不但甘拜下风,拜你为师,而且还自己掏钱,送你一块‘一刀准’红木大匾,高挂店堂。赖者就是瘟猪”说完,他急忙回家,与妻子胖大嫂商量策划起来……

  第二天,“猪油筋”上班特别早,主动配合刀经理杀猪、煺毛、开膛、翻肠。白花花的油,红鲜鲜的肉,紫微微的肝,一阵风送来一股肉香。刀经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像涂了一层蜜。正在这时,上来了一个瘦个子,要刀经理斩六斤四两猪头肉。还说:“刀经理,你是有名的一刀准。今天,我要看看你的刀功。所以,多一两我不要,少一钱我不买。”刀经理一听此言分明不怀好意,但他还是满脸堆笑说:“师傅猪头肉从不零卖,要么整只,要么半只。今天,既然你要个六斤四两,我就破破例吧”说完,他抡起斩肉刀,“啪”一刀斩下一块,把它放到电子秤上,只见电子秤上的阿拉伯数字“剥笃、剥笃”跳到3200克不跳了。瘦个子呆了,用手拍了拍秤盘,只见阿拉伯数字又跳了起来,他手一停,电子秤的显示器也停,他再一看,不多不少,刚巧正好。他佩服刀经理的刀工:“刀经理,你真是名不虚传的一刀准”“这个嘛——”刀经理斜睨了“猪油筋”一眼说,“心正才能刀正嘛”这话震得“猪油筋”耳边一响,心头一震,脸一红,脚一软,差点儿倒下去……

  翌晨,“猪油筋”旧貌换新颜:只见他头发梳得亮晃晃,胡子刮得蛮清爽。一到店里便穿起皮饭单,与顾客吞云吐雾地侃谈起来。约摸“侃”了一支烟工夫,柜台前来了一位胖女人。刀经理一眼就认出是“猪油筋”妻子胖大嫂,便热情地招呼:“大嫂你是稀客。买啥”“刀经理啊原先我想叫老头子来买。想不到老头子不肯,还讲店里有个新规定:职工自己不能买。所以,我只好自己来了。刀经理我不买啥,只需要三只猪脚。”刀经理一听要买猪脚,就弯腰到筐里去拿。但不知怎的,刚才箩筐里还有几只猪脚,现在却空无一只。于是笑着说:“唉呀大嫂。真是不凑巧,猪脚卖完了,只能明日请早啦”“猪油筋”见刀经理在打发老太婆,便急忙说:“刀经理,猪脚冰箱里有嘛。”说完迅即打开冰箱,拿出三只冰得硬绷绷的猪脚,往电子秤上一放。刀经理一看说:“大嫂,一斤三两,够了吗”“够、够。本来,我也不喜欢吃猪脚,就是因为这几天阴雨,我这只脚老毛病又犯了。郎中先生关照我,猪脚筋能补脚劲,要我买三只猪脚,斩成六个半瓣,将嵌在骨头里的脚筋取出来,随后熬汤,吃了就好。刀经理啊麻烦你帮我斩一斩,不能斩伤,更不好斩断。否则,吃了也不灵的”刀经理听了这话,望着滑溜溜、硬绷绷、圆滚滚的猪脚默不作声,考虑着怎样下手。在一旁的“猪油筋”看得高兴啊嘿昨天被你瞎猫捉死老鼠,一刀斩了个六斤四两。今天瞧你怎么办胖大嫂见刀经理迟迟不下刀,也是喜出望外,挑衅说:“刀经理你不能斩,就让我那蹩脚老头子斩吧”“噢”刀经理一听,决定将计就计,就顺水推舟地说:“想不到老朱有此绝技,倒要让我开开眼界”“这个……”“猪油筋”一听,尴尬了:唉老太婆真是拎勿清,我过去是斩过,但斩的都是热气猪脚。它揿得扁放得平,今天是冰冻猪脚,硬绷绷,圆滚滚,一刀下去不知要滑到啥地方现在你老太婆要我斩不是在帮倒忙吗。所以他急忙掩饰道:“刀经理,别理她我的刀功怎能与你比呢”谁知胖大嫂还拎勿清,拽住“猪油筋”的手说:“哎呀,你还客气啥刀经理叫你斩,你就斩嘛”在旁边墩头上卖肉的小卜也调皮地说:“老朱,你是响当当的‘猪油筋’,今天怎么被老婆难住了斩呀”“这个……”“猪油筋”心里像南货店里打翻了五味瓶。这时,刀经理却笑笑说:“大嫂,既然朱师傅不愿献技,那我就只能献丑了。如果斩断请别见怪。”此时,柜台前排队买肉的顾客,一听刀经理竟然要刀斩冰冻猪脚,不伤里面筋,认为是奇迹,“哗”地一声,拥到了柜台边,瞪着眼睛,看刀经理表演。

  “慢”小卜又冲着胖大嫂不平地说,“胖大嫂,脚筋藏在骨头里,摸不着,看不见,怎么斩再说又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滴溜滚圆,不要讲保全脚筋,就是光斩猪脚也难斩准”这时,胖大嫂才知道自己刚才为丈夫出了难题,所以吓得耷着脑袋一声不响。但刀经理却对小卜笑笑:“不要紧的斩不准也是一次学习机会嘛”只见刀经理左手揿住猪脚的一边,右手举起一柄足有四五斤重的斩肉刀,望准猪脚的脚趾中缝,用足力气,“啪”地一刀斩了下去,大家只看见白光一闪,“呱”一只猪脚一劈两半,一条雪白的脚筋露在外面,接着用刀尖轻轻一剔,一条又白又嫩的脚筋“骨落笃”滚了出来。“好,好刀”柜台前顿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接着又见刀经理刀不离手,一鼓作气,接连“啪啪”两刀,两只猪脚劈成四瓣,两条雪白的脚筋又完好无损地跳了出来。“哗——”柜台前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连要刀经理一刀歪下台的“猪油筋”,也瞪着眼睛看呆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角逐,刀经理忙里忙外地做准备工作,“猪油筋”坐在一边双手托着下巴,纹丝不动,一支烟含在嘴里,使小店里浓烟弥漫,像翻滚着雷雨前的乌云。刀经理正要上前主动搭讪,肉案前却来了一位矮个子,要刀经理斩一斤九两大排。刀经理听了二话没说,轻而易举地抡起斩肉刀,“啪”地一刀定了乾坤,放在秤上一称,果真是一两不多,一钱不少,刚好是九百五十克。刀经理拿起这块大排要往矮个子菜篮里放,矮个子却手一拦,笑笑说:“刀经理你是全区闻名的一刀准,电视台也露过一手。今天劳驾你将这块大排斩成二两一块。因为我是开饭店的,店里的吃客很疙瘩,经常为排骨有大有小而吵吵闹闹。”小卜一听,这分明是有意刁难刀经理。他从刀经理手里抢过大排,往篮子里一掷:“不斩要斩你自己去斩。”“猪油筋”一看横里杀出个程咬金,就装腔作势地说:“小卜,对顾客怎么能这样呢人家刀经理是艺高胆大,向来有为人民服务的好思想。上次刀劈脚筋,不是劈得轰动了整个丁家桥嘛”小卜一听,火气霎时冲了上来:“这些都是你的鬼点子,想难倒人家,自己当经理。结果猪肉吃不到反而沾了一身屎。”“你——”“猪油筋”正恼羞成怒,刀经理将手中的斩肉刀一挥:“别吵了。这些都是我自愿干的。今天这块排骨我也斩定了。”

  这时,肉店门前早已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个个瞪大眼睛,竖直耳朵,屏住呼吸,静静地观察着店里的“形势发展”,暗暗为刀经理捏把汗。

  此刻,只见刀经理不慌不忙取过磨刀砂石,在刀刃两边“嚓、嚓、嚓”蹭了几下,用一只手揿住大排,然后就像宾馆里的墩板师傅切肉片那样,一刀连一刀,一刀接一刀,将大排一块一块切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硬骨头,只见刀经理睁大眼睛,挥起斩肉刀,一道寒光,落地开花,“啪”一分为二。随后放下斩肉刀,舒了口气说:“好了”矮个子望着摊在墩头的一块块大排,就拿一块,称一块,块块都是一百克。称得他像个肉墩头,站着不动了。他不敢再称下去了:“别称了,算你准吧”小卜一听,急忙抢着说:“怎么能是算准呢”说完就拿起剩下的三块,将它一块一块放进秤盘时,结果没有一块不是二两。小卜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冲着脸色由红变青,由青泛白的“猪油筋”说:“怎么样精肉里还要挑骨头吗”“骨头”“猪油筋”倏然看见肉墩头上还有一块零头,迅速捡起,放在秤盘里,“剥、剥、剥”跳了几下,停在四十五克这个数上不动了。”怎么不是差五克吗”“猪油筋”像打足气的皮球“蹦”地跳了起来,而小卜却呆了,在场的顾客也呆了,连刀经理心里也没了辙:想想自己一刀一刀下去,自我感觉良好,前面块块是二两,为啥这块零头会少五克呢这时,“猪油筋”将有半截的牡丹烟往地上一掷,手舞足蹈地说:“大家看呀这块零头应该是一两。一两嘛是五十克。现在只有四十五克。大名鼎鼎的一刀准,对顾客怎么能短斤缺两呢”“对呀刀经理说话应该算数嘛”本来在一旁像瘟鸡的矮个子、胖大嫂、瘦个子也开始活跃起来。此时,刀经理边脱皮饭单边惭愧地说:“对顾客是不能缺斤少两,今天我这把刀失灵了,说明我的刀功还不过硬,应该……”小卜一看刀经理在解皮饭单,知道要履行自己的诺言,焦急万分地讲:“刀经理,你不能走”随后转身冲着“猪油筋”说:“你是吃了多年肉饭的人,难道这样起码的道理也不懂。大秤进,小秤出,肯定要拆蚀,再讲一斤九两的大排,要斩成十块,刀上、墩头上,要粘掉多少油腻、肉末、骨屑粒。这些东西加起来,难道还够不上五克吗”柜台前的看客听了小卜的一番话,也纷纷议论开了。有的讲:“这小师傅讲得对,大块拆成小块,是要折蚀的。”也有的说:“差五克,应该是准的,不能太苛求人”“猪油筋”一听议论,见顾客在小卜的鼓动下,都站在刀经理一边,为刀经理说话,便吐掉烟蒂抡起放在肉墩头上的斩肉刀,“嘭”地一声,碰在柜台上,指着小卜大声说:“你们……”“猪油筋”一个“输”字还没出口,夹在柜台与肉墩头的缝里的一块肉骨头,经他这么用力一碰,却跳了出来,并奇迹般地在空中“骨碌碌”翻了个跟斗,“咣啷”一声,不偏不歪落在秤盘里。“剥”电子秤的阿拉伯数字迅即跳跃起来,到了五十克便“肃然立停”。这时全场顾客瞠目结舌,旋即轰动起来,鼓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神刀”、“魔刀”的赞誉声不绝。小卜本来就蹙成疙瘩的眉头一下子松开,脸上霎时有了光彩。“猪油筋”的脸色却变得像块猪油雪白但他眼乌珠“骨碌”一转,又假作镇静地说:“同志们凡事要实事求是嘛,我看这肉骨头不是这块排骨的‘原配夫妻’,是以前嵌在缝里的老骨头”“胡说”小卜抢着说,“昨天是我搞的卫生,里面剔得清清爽爽,根本没有隔夜肉骨头。”刀经理本来对自己刚才一刀充满信心。现在见一块骨头飞了出来,他眉峰耸动了一下说:“别吵了,群众眼睛是杆秤,真的假不了,假的骗不了。我看还是验骨吧”“验骨”大家一听又新又奇,世上只有验尸,哪有验骨。所以无不拍手,都要看看这个新鲜事情。“猪油筋”听了一呆,旋即又阴阳怪气地说:“我看算了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化了”“有啥复杂”小卜喜滋滋地跳出来,“今朝的验骨最便当。”说完就将飞出来的零头排骨放到大排的缺口处一拼,上对上,下对下,左对左,右对右,肉对肉,骨对骨,毫厘不差,天生一对看得大家个个服帖,赞叹不已,只有“猪油筋”像一只瘟猪,瘫在凳上不动了……

  选自《上海故事》199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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