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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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

  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大家收工后,和我一起插队的知青马明从我身后赶过来问:“去不去银滩湖游泳?”

  银滩湖是这里唯一的天然湖泊,在这深山里怎么有这样一个大湖?生产队的人谁也说不清楚,镇中学的一个地理老师说是地震后遗留下来的堰塞湖,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作为一个天然水库,银滩湖滋润了这一带的几千亩良田,造福了一方百姓,并且也是夏天人们游泳戏水的好去处。城里来的知青更是把它当作自家的游泳池,每年夏天都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湖里戏耍,直到去年有一个上海知青在这里游泳时溺亡,晚上才逐渐地少了游泳的人。从那以后这一带就有了一个恐怖的传说:银滩湖里有一个水鬼,晚上打着手电筒寻找游泳的人,发现目标后它会从水下拽着你的小腿致溺水而亡。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最后连不信邪的知青们都不敢在晚间下湖游泳。所以今天马明说去银滩湖游泳,我感觉有点害怕。

  我说:“我不敢去,听说有打手电筒的水鬼!”

  “鬼打手电筒?你这个笨蛋!鬼怎么不用探照灯!”他挖苦道。

  想想也是,鬼怎么会用这么现代化的东西呢?于是我心里也镇定下来,马明既然敢去,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银滩湖离生产队不远,步行五六分钟就到了。夜幕下的湖面像一大块黑的绸缎,安静得没有一点波纹,湖岸边的柳树黑森森的只看见轮廓。几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一亮一亮地闪烁着米粒大的荧光。

  我和马明都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下水畅游起来。可刚游了几分钟,忽然发现前方不远的湖面上泛起一片白光。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这空阔的湖面上只有我们俩,哪来的光?联想起那个恐怖的传说,我顿时毛骨悚然,声音有些颤抖地对马明说:“马明,你看那是什么?”

  马明似乎在闭目养神,他被我吓了一跳,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也看见那片白光,他也怔住了。停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居然往那个方向游了过去。

  “你不要命了?”我在他身后大声喊着。他没有理我,继续往前游。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奇怪的是我们快到近前时,白光渐渐消逝,最后湖面又变得一片漆黑。难道水鬼知道马明是个不要命的主,应了“鬼都怕恶”那句俗话,见他来了,故意躲开了?

  马明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湖面,叹了口气,返回游上岸来。我也上了岸,见他穿好了衣服,走到岸边的柳树下,折断一根柳枝,然后插入岸边沙滩。我大惑不解,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回到宿舍再告诉你!”然后点一根烟吸了起来。我们一路无语,见他心思重重的样子,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回到生产队知青点,马明在自己的小木箱里找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把它叠起一角递到我手上,然后躺在凉席上,又吞云吐雾起来。

  我看看这本书的封面,原来是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马明虽然是个愣头青,但他却十分喜欢读书。他从家里带来了满满一箱书,其中好多是被打成“毒草”的书,但是没人敢管马明,因为他的家庭出身极好,而且他的脾气躁,谁都不敢惹,按他的话说:“毒草不毒草,是我的事,毒我又不毒你们,我愿意,你们管得着吗?”所以马明是知青里最有学问的。今天他给我这本书,一定有原因。

  翻开叠起的这一页,标题是《甓射珠光》,内容大致如下:说嘉年中,扬州有一蚌,其壳大如半席,珠大如拳。看完此文,我问马明:“你的意思是我们看见的不是什么打手电筒的水鬼,而是个体内含有明珠的河蚌?”

  “是的,只不过银滩湖的河蚌要小得多,所以它发的光和手电筒差不多,被人误传为会打手电筒的水鬼!”

  “明珠?太好了!我们想办法逮住河蚌,看看明珠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我早想过了,这只河蚌太精,必须划船到湖心用渔网逮。”马明顿了顿,又说,“明天肯定会下雨,不用出工,我们可以在天黑以前到张老汉那里去借船,早早地到湖心去等候。”

  张老汉是银滩湖附近为数不多的渔民之一,五十多岁,非常厚道,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知青们比这里的社员手里要多些闲钱,经常到他那里去买鲜鱼解馋,时间长了,大家都混得很熟,找他借船估计没问题。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雨。由于不出工,知青们依然是聚在一起赌钱。我睡了一上午,下午雨停了,我躺在床上捧着那本《梦溪笔谈》看得津津有味。日偏西时,马明一脸疲倦地进屋来了。我问他是输是赢,他说输了二十多块钱——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

  马明说:“别看了,赶紧走吧!”

  我问:“哪去呀?”

  “昨晚不是说好了嘛!找张老汉借船呀!”

  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忙不迭地穿衣跟着他出去。经过厨房的时候,马明跑进去拿了把菜刀,用报纸包了夹在腋下。我想,马明终究还是有些怕鬼的,拿刀好防身,便问:“要不要去李铁球那里借把猎枪?”

  马明朝我翻翻白眼,没说话。

  事办得很顺利,到了张老汉那里,马明仅仅用半包“飞马”烟就借来了那只小船。我们骗他说是晚上去湖心赏月,他居然也信以为真,叮嘱说,用完了别忘了把船拴好就行了。其实他也不想想,又不是十五满月,有什么好赏的?

  告别张老汉,我们驾着小船必须找到昨天晚上碰见河蚌的水面。但是,这么大的银滩湖要找到它谈何容易!马明这小子好像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地沿着湖岸划着船,到了一个地方他停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岸边插着一根折断的柳枝!我这才明白昨晚他插这根柳枝的用意,不得不佩服他的心计。

  我们以这为目标,一直往湖心里划去,估计到了昨晚奇遇白光的那个位置,将船停在湖面。

  马明把晾晒在船尾的渔网拿过来仔细检查有无破损。我无事可做,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平湖落日⋯⋯正看得出神,马明用胳膊肘碰碰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尽管月光很皎洁,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不远的下方正往外冒出一片白光,老天!它果真赴约前来了。

  白光朝着小船这边来了,马明拿起渔网准备撒网。随着白光越来越近,我的心紧张得“扑通、扑通”地跳,终于到了船边,马明果断撒网,白光迅速消失,它逃走了吗?我在心里嘀咕道,马明冲我大喝:“笨蛋,快拉呀!”

  我如梦方醒,笨手笨脚地上前帮着拉网。怎么这么沉?像网住一个大石头。我们二人用尽全力终于把它拉了上来,“咚”的一声砸在船舱里,小船忽地倾斜起来。

  借着月光,我们看清楚网里的不速之客,是个脸盆大小的河蚌!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蚌,此时它紧闭蚌壳,一动不动地装死。

  该它倒霉,如果碰到别人也许还有活路,碰见马明只有死路一条。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菜刀,“喀嚓、喀嚓”干净利索地剖开蚌壳。剖开河蚌后,我们都惊呆了,只见一大一小两颗明珠在壳里放着光芒。

  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珍珠。它们不是滴溜圆,而是一种椭圆,状如两颗巨大的葡萄粒,晶莹圆润,在月下熠熠生辉。

  马明把珍珠小心翼翼地用包菜刀的报纸包好,装入兜里,然后我帮他把死蚌抬起丢入湖里。我直惋惜道:“这么大的蚌够大家吃几天的!”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就知道吃!”停了停又说,“明天我请你吃火烧鳜鱼。”

  “火烧鳜鱼”是当地的名菜。第二天,他带着我到镇上唯一的酒馆美美地大吃了一顿。他再三叮嘱:“那件事谁也别告诉!”

  夏天过去了。次年的冬天,当冰雪就要化尽,后山的映山红已经打骨朵时,知青点迎来了一件喜事:马明被推荐上大学了!这样的好事是每个知青都梦寐以求的,但是这些推荐名额往往都是公社里头头脑脑的子女或亲戚子女才有份,今年马明作为一个外地知青被推荐上大学,大家虽然很替他高兴,但是都大惑不解。

  我更加大惑不解,马明的火爆脾气不知得罪多少人,那些公社干部背后提起他莫不咬牙切齿,当真是天上掉馅饼砸在他头上了?

当然我更关心的是那两颗明珠。马明走了,肯定会将明珠带走,我想让他分一颗给我。其实我不是贪财,我那时还不懂得明珠的价值,我只是想回家探望父母时给他们瞧瞧,让他们开开眼!

  马明背着行囊走了。在送他去汽车站的路上我一直想问他明珠的下落,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眼看着他上了车,汽车缓缓启动,他朝我挥挥手,眼里一滴亮晶晶的东西落了下来,那是他的泪,我的眼泪也不时滴落下来。

  1980年我被招工进厂时,听说马明已大学毕业,被分在本省s市的市直机关里。那时机关的工资还没有工厂高,所以我并没有羡慕他。1990年我所在的企业倒闭了,我下了岗,这时听说他已是某局的副局长,正春风得意。对于这,我一点也不奇怪,以他的心机,当个局长也正常。我此时开始羡慕他了,毕竟他是吃皇粮的,不需要为柴米油盐发愁!1999年我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开了自己的公司,此时他已是S市某县的县长,他不知从何得知我的电话号码,特意打电话祝贺我。我也祝他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但是我们一直没见面!直到2008年的那次知青聚会我们终于见面了,这时他已是S市的市委书记兼市长,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在宴会上,马明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挺着肥硕的肚子和大家频频碰杯,我看不惯他居高临下的气势,和他礼貌地碰碰杯,没有多说话。他感觉到我的冷淡,也没有多说话。

  那次聚会后不久,我听说他出事了!原因是公仆们所犯的通病——受贿!后来我在报纸上证实了这一消息,他在位二十个月,贪污受贿一千万!平均每月五十万人民币!他被判死缓!

  看了报纸后,我坐立不安。经一番思考,我决定去看看他。

  我在他的关押地再一次见到他。他已经失去往日的风光,穿着布衣布鞋,一脸憔悴、疲惫。见到我,他惊讶不已,似乎有些尴尬,但他很快平静下来。我们一时无语,过了很长时间,他忽然冒出一句:“都怪那两颗明珠啊!是它害了我!”

  “什么?“我感到很奇怪。

  “当年我们在银滩湖从河蚌身上得到的明珠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

  “插队时我把其中的一颗送给公社书记,我因此被推荐上了大学;在S市机关时我把另外一颗送给省里的一个领导,从此我应了你的祝福,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但也因此而锒铛入狱!如果没有这两颗明珠,我肯定和你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心里反问自己,如果当年那两颗珍珠是落在我手上,那么今天的结局又是谁在铁窗里,谁在铁窗外?

  选自《新聊斋》2009.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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