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1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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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安跟着江警官去认尸,十几米的走廊,仿佛永远走不完。失踪了三个月的秦琴终于在南方的一座小城找到了。他没想到她会变成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冰冷的停尸床上覆着白布。赵法医揭开说:“你看,是她吧?”

  黎安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秦琴。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她臃肿的脸变得苍白。陪同的江警官说:“已经确认,是自杀。”

  黎安只感到一阵眩晕,蓦然晕倒在地上。

  富江街43号,是秦琴自杀时租住的公寓。房东发现她时,她已经在浴缸里浸泡了三天。黎安执意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江警官只好送他过去。

  那是一套背阴的小房子,黎安颓唐地坐在昏暗的房间,抱着从警局拎回的纸袋。纸袋里装着秦琴身上的遗物。一枚铂金婚戒滑了出来。黎安紧紧握住,却忍不住掉下眼泪。

  黎安和秦琴结婚四年。爱情幸福,然而生活不顺。秦琴就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查出了子宫癌。虽然之后的手术很成功。可是就在四个月前,她的旧症又复发了。黎安忙着联系医院,预订病房。但秦琴就在入院的前一天失踪了。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大门下的缝隙间塞了进来。

  黎安连忙拉开房门,但走廊里却空荡荡的,看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张牛皮纸的信封,无声地躺在地上。这时,对面房间的门开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走出来倒垃圾。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显得有些错愕。

  黎安说:“对不起,你刚才看见有什么人在我门前吗?”

  女人胆怯地摇了摇头,急急地退回了房间。黎安狐疑地捡起地上的信封,心里浮起莫名的不安。

  牛皮纸的信封里,装着一张旧报纸和几张照片。报纸上一则新闻被圈了起来。那是有关一个男人自杀的消息。另附的几张照片,就是新闻上提及的案发现场。那个男人是烧炭自杀的,他僵滞肿胀的脸上,和秦琴一样可怖。然而照片的最后一张是放大的后颈,就在粗黑的头发里,文着一个极小的,青蓝色的数字——“12”。

  黎安迷惑地看着这些照片,猜不出送信人的意图,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这些和秦琴有着密切的联系。

  二

  秦琴火化,安排在三天之后。天空飘着细雨。陪黎安一起送秦琴的,只有接待他的江警官。黎安拿出梳子,轻轻梳理着秦琴凌乱的头发,眼泪默默地落在僵冷的身体上。只是当梳子划过后颈的一刻,他却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江警官见他失控的样子,在一旁劝慰:“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然而他却不知道,让黎安战栗的,并不只是心中满溢的悲伤。秦琴的遗体终被送进了炼炉。黎安迷惘地站在殡仪馆的大厅,心里浮起难言的恐惧。因为他发现,就在秦琴后颈上,竟然也文着一个青蓝的数字──16。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不过送信人行事这样慎重神秘,显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这天夜里,黎安躺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头绪。突然,电话铃响了,红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黎安拿起听筒,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男声,听起来像是已经醉了:“喂,你还好吗?”

  这样亲密的语气,让黎安一怔。而男人却独自说下去:“我想再见你。我不能再等了。”

  “你是谁?”黎安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急迫地追问,“你怎么认识小琴?”

  电话里一瞬没了声音,仓促地挂断了。黎安拿着电话,任忙音在黑暗中兀自响着。秦琴的骨灰盒子就放在客厅的柜子上,黎安不知道还有什么秘密封存在里面。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天光微明,才迷迷蒙蒙地睡了。他在梦里见到了秦琴,像从前在家里一样忙碌地为他做饭,熬粥。

  他一直昏沉沉地躺到中午,不愿醒来。闭着眼,回味昨晚的梦似乎仍能嗅到空气中梦境的粥香。他饥肠辘辘地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打开冰箱找吃的。只是当他穿过客厅的一刻,猛然愣住了。因为就在客厅的餐桌上,竟然真的放着一碗皮蛋瘦肉粥。黎安浅浅地尝了一口,心中一片讶然。这股味道,他太熟悉了,只有秦琴才会在粥里加姜末鸡蓉。

  “秦琴,是你么?”黎安环顾着房间,轻声地叫着。可是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黎安疯了似的拉开每一扇紧闭的门,然而空荡的房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和回声。

  三

  这几天,黎安一直徘徊在梧桐街。因为那天夜里打来的电话号码就在附近。黎安不敢贸然打过去,只能碰运气式的四处寻找线索。午后,街尾的巷子里聚满了人。一辆警车横在巷口,闪着红蓝的警灯。黎安看见江警官询问说:“江警官,出什么事了?”

  “有个男人割脉自杀了。”江警官指了指面前三间平房围的院子说: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儿子,说死就死了,怪可怜的。”

  黎安听见凄凉的哭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随着一副担架,踉跄地跟出来。忽然一阵风吹过,盖着尸体的白布被掀翻开了,人群里立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担架上的尸体实在太怪异了,整个人都浮肿着,脸像胀满的气球,苍白的皮肤都被撑得发亮。身旁的江警官,急忙跑过去,帮着盖起尸布。黎安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打来的电话,悄悄掏出手机拨打那串号码。院子里瞬间响起电话的振铃。

  黎安顿时怔住了,他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说不出是可怜还是憎恨。他为什么要在临死前见秦琴?他们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躺在太平间里的秦琴,脸似乎也是这样肿着,难道那不是因为长时间浸泡的结果?太多的问题塞在脑子里,似乎要胀裂开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黎安想留下来,问问老人知不知道秦琴。可是老人的街坊,一直陪伴在屋子里没有离开。黎安等到入夜,路灯亮起一环光圈。他隐约看见街角站着一个人影,魂魄般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黎安有些胆怯,低声喊:“谁在那儿?”

  人影闻声却转身逃进了黑暗,黎安想也不想地追了过去。显然,那个人对这里很熟。转了几个弯,跑进一条深巷。巷子里只有一扇半掩的门,里面像是间废旧的铁器厂。黎安警惕地走进去,挂在架子上的铁链刀剪,在灰暗的空气中,发出轻轻的撞击声。突然“啪”的一声,黎安感到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个锈迹斑斑的捕鼠夹,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左脚。黎安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哀嚎。他觉着自己的脚背都要夹断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铁器刮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地刺着他惊恐的神经。那个人影忽然出现在门口四方的光影里,手里一把弯转的镰刀,映着月光冷冽的寒芒。

  黎安惊慌失措地呼救着,拼命向后爬去,可是那个尖锐的刮擦声,却越来越近,仿佛是附骨不散的阴魂。

  “谁在里面?”一道亮白的光柱,在他头顶划过。是守夜的保安闻声赶来了,黎安大声地呼救着,回头再看身后,刚才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喂,出什么事了?”

  黎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竟是江警官。他恐惧地说:“有……有人要杀我?”

  四

  江警官从医院送黎安回去的时候,已是凌晨。站在公寓门前,黎安说:“谢谢你。今天你怎么会赶去的?”

  江警官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僵硬。他很快接口说:“我在街上巡逻,都听见你的叫声了。”

  黎安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地进屋了。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思索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似乎秦琴死的背后,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黎安找出电脑,想从网上查找些信息。可是在他掏出电脑的一刻,一张信纸从书包里掉了出来。他颤巍巍地捡起,熟识的笔迹,让他心惊。

  “安,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为了我,你都不要再追查下去,这里太危险了离开吧。爱你的小琴。”

  这是秦琴的笔迹,黎安决不会认错!她的“安”字,女字永远比写宝字头小很多。秦琴说,她要做安心待在家里的小女人。黎安紧紧攥着信纸,像攥住一份希望,他大声地喊着:“小琴,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见我?”

  可是,在这个深暗的夜里,没有人回答。

  黎安打开了秦琴留下的电脑,从网上下载了一个“扫描器”。小城公安电脑系统的“防火墙”很差。黎安很快接驳进了主机,找到有关秦琴自杀的资料。他发现一个月来,全城已经发生了17起自杀案件,而最可疑的是,经办人都是江警官。

  黎安望着电脑屏幕,心中似乎看到一丝光亮。他的手机响了,一条短信传进来。他掏出手机,发现竟然是秦琴发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快逃”。

  黎安恍惚愣住了。突然电脑屏幕上,映出一个影子,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挥起银亮的刀锋。

  他下意识地缩起头,“哗”一声,电脑被劈开了。黎安趁着四散的焦烟,一瘸一拐地逃出了门外,他大声地喊着:“我知道你是谁,你骗不了我。”

  但他的手机却在那一刻响了,他听到了一个沙哑地声音说:“那你一个人来找我吧。也许,你会看到秦琴。”

  五

  永安小区的房子,已经有很多年了。幽闭的走廊,散发着腐旧的气息。602室的房门虚掩着。那里是江警官的家。黎安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前,试探着推开门。房间里只亮了红色的台灯,墙壁上贴满了17名自杀者的照片。黎安不敢看那些满胀而死气的脸,心脏剧烈地跳动,像要脱出胸腔。他颤声喊着:“你出来!秦琴在哪儿?”

  但房间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任何人。他发现房子里只有卫生间是紧闭的。他大喊着:“小琴,你在不在里面。”接着奋力地撞开木门,可是卫生间的影像,让他猛然惊呆了,白色的墙壁四溅着血迹。他终于看见了江警官,只是一动不动地被吊在磨沙的窗子上。了无生气的眼僵滞地瞪着,静默地宣告着死亡。

  黎安的大脑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一切都错了。他看见地上,拿着镰刀的阴影,慢慢地逼进背后。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说再见吧。”

  黎安转回头看见一个戴着万圣节面具的男人,握一柄锋利的镰刀。他说:“告诉我,秦琴在哪儿?”

  “你死了不就知道了。”

  黎安的脸变得铁青。他咬着牙说:“你不觉得拿着镰刀,不太适合你的身份吗?赵法医。”

  男人愣了一下,缓缓摘下面具说:“我们只见过一面,你怎么会想到是我?”

  黎安擦了擦额角的汗,说:“我原以为是江警官的,因为只有他才有机会把他杀伪装成自杀。可是当我上了警局的网络才发现,连17个死者后颈有文身数字,都没写进疑点,那么只能是法医做的手脚。”

  赵法医阴森地笑了,紧握刀柄的手,爆出咔咔的响声。黎安胆怯地指着墙壁上的照片说:“你杀了江警官也是因为他发现了那些藏在头发里的数字吧?然后骗我来做替罪羊。”

  “好,说的不错,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原来只有我知道,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黎安从衣襟上摘下一枚微型摄像头,“我在电子市场上淘来的,帮你在网络直播了。你猜会有多少人看到?说不定你老婆儿子也在看呢。高尚法医沦为变态杀手。我想明天你就会成头条!” 黎安低头看了看表,从容不迫地说:“我看警察很快就会到了吧,要不要用这点时间来杀我?”

  赵法医的笑容,一寸寸僵在脸上,所有的得意,都变成了激愤。他从衣袋里掏出从证物房偷出的手机,扔给黎安说:“拿去你的秦琴。”然后撞开了六楼的窗户。

  一个伪造了17起自杀案的凶手,自知难逃,终于溃败自杀了。黎安听到“嘭”的一声闷响,才瘫软地跌在地上。他把手里那枚冒充微型摄像头MP3话筒,扔在地上,突然掩面痛哭起来。

  恐惧、悲伤、庆幸,他分不出自己眼泪的味道。

  六

  黎安乘坐的火车是第三天的午夜。他只想带走秦琴的骨灰。前天的报纸披露了赵法医的案件。一家境外医药公司在试制抗癌新药。赵法医在国外的朋友托他在国内寻找自愿试药的病人进行秘密的临床实验,提供每人10万元的高额费用。自杀者颈后那些细小的刺青,就是他们的编号。可是赵法医没有想到,新药失败,不但会引起浮肿,还会致残。赵法医怕病人会把不能见光的事情张扬出去,所以制造了自杀的骗局。

  白天的时候,黎安去了梧桐街,祭拜那个给秦琴打电话的男人,魏生。他就是从门缝塞进信封的人。魏生在网上认识了秦琴,才知道彼此相同的遭遇。他们深知危险越来越近,可是为了银行账户里的10万,守口如瓶。秦琴去世,给魏生打击很大,酒醉后,才会在深夜贸然打来电话。

  黎安整理好行李,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昏沉沉地睡着了,依稀感到空气里透出一股洇湿微香的潮气。他警觉地睁开眼,发现餐桌上,竟放着一碗粥。在清冷的月光中,飘散着淡淡的水气。黎安不安地站了起来。那股熟悉的香味,让他恐惧。厨房里传来轻悄的洗碗声,他走过去,看见一个女人,正背身站在水池旁。

  黎安难以置信地问:“是你吗?小琴。”

  然而转过身的却是房间对面的女邻居。

  黎安怔了一下疾声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秦琴!”

  “你好黎安,我是叶萍。小琴,是你杀的吧?”叶萍仿佛自臆般自说自话,“你早就找到秦琴了不是吗?你听说全城正在发生集体自杀案,就学着赵法医的手法,杀了秦琴栽赃给他。其实你太心急了,就算你不杀小琴,她也会自杀的。因为那药的副作用太大,她已经无法忍受。她留下阻止你追查下去的那封信,就是怕你追究起来斗不过赵法医,我猜她一定想不到赵法医会成了你的替罪羊。”

  “你究竟是谁!”黎安愤怒地喊着,“少在这里胡说!”

  叶萍却望着他微微地笑了,“我是小琴的病友,是小琴教会我做你爱吃的粥。我一直不揭穿你,就是想等着你抓出那个败类,还小琴一个心愿。”叶萍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花盆说:“秦琴知道赵法医可能会来找她,在那里放了摄像机,她想自己死了也能抓住证据,可是没想到,抓住的,却是你。”

  黎安的脸色变得惨白,突然疯了似的冲过去,紧紧地掐住叶萍的脖子。他狂躁地喊着:“她病的那么久,我熬不住了,我要她死是在帮她!”

  可是,窗外已经响起了警车的尖叫,白亮的探照灯射进了窗口。叶萍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

  选自《女人坊》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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