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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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

  三十年前,我九岁,姐姐十一岁。那个时候,电话还没有走进寻常百姓家,两地之间的联络方式,主要是书来信往。早在暑假前一个月,爸爸就给远在农村老家的爷爷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吾爸吾妈,犬子犬女欲回桑梓省亲,动身时日定为八日,次日下午抵达小镇,万望尊父尊母遣员接洽⋯⋯

  我爷爷曾经是私塾先生,我爸爸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可不擅长舞文弄墨,他能到城里扎根,还是靠当兵跳出的农门。爸爸成了城里人后,认为自己该文雅起来,这封半文半白的信就是明证。爸爸没有料到,自己摇头晃脑地掉书袋,惹了大祸。

  爸爸在信里说,我们动身的日子是八日,这话有歧义,既可以指农历七月八日,也可以指阳历八月八日。但从语境上看,农历七月八日的可能性更大,爷爷就是这么认为的。

  阳历八月九日下午,我和姐姐从那辆一路不停熄火的客车里走了下来。到小镇上时,已经是黄昏时分。由于爷爷以为我们是农历七月八日回家,所以没有“遣员接洽”。有道是无知者无畏,我和姐姐知道,翻过那座山就可以到爷爷家,看着山也不高,没有多远的路,就商量着我们自己走过去。

  那座小山叫浮木山,有成形的山道。我和姐姐顺着山道,向爷爷家出发。山路看起来很近,可走起来很远。天色越来越暗,回头一望,小镇仿佛还在屁股后面。而爷爷家,却还是显得那么远。

  我和姐姐慌了,脚步也凌乱起来,无数次被树根和山岩绊倒。

  夜晚终于降临,山顶上有一轮弯月,但稀薄的月光被山林山峦吃掉了,远远近近黑乎乎的,隐隐约约藏着某种神秘和不安。

  我再也走不动了,颤抖着声音说:“姐,我害怕。”姐姐反而镇静下来,她像小大人一样,理一理纷乱的湿漉漉的头发,对我说:“弟弟,别怕,有我呢!你看,我们是顺着山路走的,只要没走错路,就一定会到爷爷家。弟弟,咱们接着走!”

  姐姐的一番话,稍稍给了我点信心,我抬起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又走了起来。

  山里一片寂静,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唱歌。姐姐对我打着气说:“弟弟,你听小虫在唱歌呢,它们陪着我们走,我们怕什么啊!”

  我“嗯”了一声,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凄惨的嗥叫,那声音,由短变长,由低沉变高昂,由沙哑变尖厉,声音里包含了一种莫名的愤怒和威胁。“姐姐,是狼叫!山里面有狼!”我一下扑到姐姐的怀里,惊恐地喊着。

  

  野狼

  姐姐像妈妈一样,轻轻地扑打着我的后背,小声地安慰我说:“弟弟,咱不怕,你听那声音,离我们好远呢!再说了,我听爸爸说,狼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就算狼来到我们面前,我们不惹它,它不会咬我们。就算狼要咬我们,我们把带给爷爷的糖给它吃,保证它不咬我们。”

  “可是姐姐,狼吃糖吗?童话里说,狼吃人的!”我哭丧着脸说。

  “弟弟,狼要吃我们,我先给它吃,它吃饱了就不咬人了!”姐姐说。我抬起眼,依稀看见姐姐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说不出的光来。对!妈妈遇到难题时,眼睛里就有这样的光。

  姐姐又拉着我走,磕磕绊绊地走了好大一会儿,我绝望地发现:山路不见了!周围到处是乱石枯草和面目狰狞的树根。我还没来得及哭喊,突然发现,在我和姐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两团绿幽幽的光盯着我们!细一看,有一头像狗一样的家伙,尾巴夹在屁股里,伸着半尺来长的舌头看着我们。

  “姐姐,狼!”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姐姐说。

  姐姐朝后看去,半天没说话,也没动。我能看见姐姐眼睛里的恐惧,也看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忽然,姐姐拽起一根小手腕粗的树枝,双手握紧了。朝狼喊道:“狼,你别过来,你要是敢过来,我就打死你!”

  狼似乎被姐姐的威胁吓住了,甚至还向后退了退。姐姐鼓励我说:“弟弟你看,狼怕我们呢,我们走!”

  姐姐拉起我朝前走,可这只狼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我和姐姐快,它也快;我和姐姐慢,它也慢;我和姐姐停下脚步,它也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姐姐又扬起手里的树枝,朝狼尖利地喊叫着,转过头又对我说:“弟弟,别怕,它要敢靠近我们,我就打死它!”

  是姐姐的镇定影响了我,我又向前走去,姐姐边后退边警告着狼。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只狼忽然对我们失去了兴趣,转过身去,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

  “我的妈呀!”姐姐呻吟一声,倒在地上,我搂起她,她浑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本以为,躲过了狼,我们就没事了,我们哪里知道,还有更大的考验等着我和姐姐。

  

  鬼火

  我和姐姐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地走着,来到一个稍微平坦开阔的地方。姐姐说:“弟弟,路可能就在这里,我们仔细找找吧!”

  我朝四周看着,忽然,我好像被人用刀扎到了心脏——不远处,闪着一个火团,像篮球一样大小,绿莹莹的。那团火像一个被人提着的绿灯笼,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鬼火!”我惨叫一声,倒在姐姐怀里。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鬼火就是磷火。我只从爸爸的口中知道,鬼火是死人的阴魂,是鬼走夜路时提的灯笼。我们遇到鬼了!

  又一团鬼火出现了,向我们这边移动,又有一团朝我们这边跑来。我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胡乱地闷头狂跑,可奇怪了,我跑得快,那些鬼火跟得也快,它们抛开了姐姐,都向我跑过来。当时我也不知道,磷火重量轻,我跑动时,空气流动,带动了磷火过来。我以为,那是大鬼小鬼来杀我呢。

  姐姐也注意到了鬼火跟着我跑的现象,她像发怒的狮子一样,朝鬼火冲过去,她边跑边说:“鬼们,不许欺负我弟弟,有本事冲我来!”很神奇,鬼火仿佛受到了挑战,真向姐姐围过去。

  姐姐停下来,鬼火们也没了目标。姐姐对我说:“弟弟,你看,我们要是不惹鬼,它们也不害我们,我们就站着别动。”

  我说好,实际上,我也动不了了,我瘫软在山石上,绝望而恐惧地看着姐姐。姐姐大声地说:“弟弟,别怕,我给你唱歌,你听我唱歌就不怕了。”

  姐姐唱起了歌,歌声在空旷的山野里盘旋、回荡。姐姐的歌声像妈妈唱的摇篮曲,轻柔、镇定、安详,我的心里像被凉风拂过。我想,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她都不怕,我还是个男子汉,我也不能怕。

  我来到姐姐跟前,姐姐搂着我,还在唱着,山风停了,鬼火歇了,天色亮了,我睡着了⋯⋯

  早上九点多,我和姐姐被上山挖草药的路人发现,巧的是,路人是爷爷村里的老乡,他把我和姐姐送到爷爷家。

  让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姐姐痴痴地看着爷爷,目光空洞。爷爷说:“孙女,我是爷爷啊!你不认识我了?”爷爷说着话,就要来抱姐姐。但姐姐仿佛被火烧了一样,她的眼睛里一下闪烁出惊恐和疯狂。姐姐跳起来,尖叫着:“狼!鬼!”姐姐的声音凄厉而沙哑,她飞快地转过身去,撒腿就逃,却一头撞在门板上,姐姐倒下了,但嘴里没有歇着:“狼!鬼!”

  姐姐疯了,再也没有清醒过来。虽然后来爸爸妈妈领着姐姐跑了很多医院,但她疯癫的病就是治不好。医生们给出了姐姐的病由:姐姐是被吓疯的。女孩子本来就胆小,在那个惊恐之夜,她承受了太多的刺激和恐惧,当她终于绷不住的时候,她疯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我需要保护的时候,十一岁的姐姐像无所不能的母亲一样,扛着危险,扛着恐惧,她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而当她知道我没有危险,回复到一个女孩身份的时候,她崩溃了,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爱⋯⋯

  选自《新故事》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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