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少别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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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尾楼
  大学毕业那年,我和好兄弟林牧一起去了广州。我们一没手艺,二没技术,三没经验,大学四年,学问没见长心眼也没见长。来到广州三个月都没找到工作,钱没了,我们就在一栋烂尾楼里栖身,那儿靠近广州东站,汽车、火车和地铁一应俱全,但我们已经乘不起车了。
  我们的“宫殿”一共十层,窗户洞开,没有门,配套设施包括水电一概没有。我们图吉利住在八楼,每人一间房席地而卧,其他楼层各有各的功能:九楼餐厅,七楼厕所,十楼是观景台。通往楼顶有条隐秘的小道,我们不轻易爬上去,那儿是摆脱城管追捕的最后退路。七楼以下空置,只在楼梯上布置了几个陷阱用来防歹人。
  整整四个月,我们像乞丐一样为填饱肚子而挣扎,好不容易找个工作,不合适,又找一个却不称职……几次三番,人才市场的蚊子、跳蚤与我们成了老相识,每次见面都用叮咬代替打招呼。周末两天的招聘会人挤人,我们一场也不错过,投完简历静候佳音,多半没消息。另外五天,林牧沿街捡垃圾,这个行当虽然脏,但来钱快,能救急。我到广州购书中心蹭书读,想着靠写作赚稿费,这一行看似光鲜却不靠谱。晚上我们在烂尾楼相聚,林牧请客,用卖垃圾的钱买盒饭,改善生活时加一瓶珠江啤酒,全天就这一餐。
  吃完喝光,有了精神,林牧爱说哪份工作有门,因为填表格时那家公司的人事经理瞧他的眼神不一样。睡觉前,林牧喜欢小声默数哪些街巷还不曾去过,明天就去,那儿的矿泉水瓶、易拉罐、旧报纸肯定比广州大道多。有酒的夜晚,我常对林牧说,明天我也去,捡它一座金山银山回来。第二天早上,林牧上上下下翻遍整栋烂尾楼也找不到他的好兄弟。昨夜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怎能真去捡垃圾呢?林牧乐意去,他磨得开脸,只当是体验生活,也顺便养活我这个小没良心的。
  有一晚,一位年轻女子来访,不算美也不算难看,笑容甜、声音软。她没地方可去,要求住下。可她两手空空没有铺盖,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怎么住呢?我们正犹豫,她说可以轮流跟我们睡,这样就解决了铺盖问题。她是认真的,我们不答应就显得小家子气了。林牧当即表态,明天卖了垃圾送她一套新衣服。她说:“那好,就从这位兄台开始,今晚我和你住。”我心里酸溜溜的,垃圾原来还有如此妙用。
  我睡不着,眼睛瞪了一夜。迷迷糊糊间,我看到林牧走出了房间,站到了楼板边缘。我以为他起夜、懒得去七楼的厕所,想这样直接往下尿,让尿骚味弥漫广州。可是林牧动起来了,而且专拣没有栏杆的楼板边沿走,步步惊心却若无其事。我借着城市的微光终于搞明白他在梦游!
  据说,不能叫醒梦游的人,所以,我也就任他转了一圈又一圈。
  梦游
  第二夜,那女人如约来到我的房间扑进我的怀里。第三夜,她是林牧的,我又要煎熬二十四小时。我们青春鼎盛士气正旺,多熬一分钟都能死人,没有女人的日子没有盼头,但眼下不是有了吗?不过那女人有点邪乎,天一亮就没了踪影,好像她是冰做的见光就融化。好几次一觉醒来,我嗅着枕头上她的余香很想再和她温存一把,可她早已不知去向。还有,林牧送给她的新衣服也没见她穿过。她永远是一袭淡蓝色长裙,白色高跟凉鞋,不戴文胸,不穿底裤。我们不知道夜里她从哪儿来,白天又回到哪里去。我们不问,问也白问,她不答,一笑了之。
  有一天林牧当值,他们没完没了地缠绵、做爱,声浪搅得我脸热心跳睡意全无,看样子等他们安静下来估计要下半夜了。凌晨一二点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我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的,在那么大噪音下。
  突然,梦里一声巨响,我以为楼塌了,在中国这是常有的事,况且那只是一座烂尾楼。林牧的性命就在那声巨响里丢掉了。我和那女人从楼上往下张望,我想不起自己如何起的床,如何就站在了楼层边上,而且紧紧抱着一根水泥柱子。我们看见林牧趴在地上,像只死去的癞蛤蟆一动不动。我们奔向街头,看到林牧已经摔扁了,仿佛铺开的一张纸泡在血浆里。那女人尖叫着逃进黑夜,像一条泥鳅钻进稀泥再无踪影。十分钟后,110来了,120也到了。医生下车就摇头,老远便下结论,完了,没救了。警察扣住我,问题一个接一个,似乎一个世纪都问不完。林牧则被装进尸袋抬上救护车。
  林牧的亲属当天抵达广州,他们带来了一条重要信息:林牧自小就有梦游症。这事我说了一百遍警察不信,他们把我关在局子里听候审问。林牧的亲人推断说,大概是他梦游时走到楼层边上,一脚踏空栽下去了。警察去现场勘查了几回认为这个推理可信,这才放了我,但不准我再回烂尾楼,不然就逮捕我。
  我不听警察的,不回烂尾楼难道我去住酒店?我偷偷溜回去,避开楼梯上被警察破坏的陷阱直奔八楼。林牧已死没人赚钱,我一文不名只能饿肚皮。我躺了许久,情绪激荡,天黑才想起那女人,往常这个点她准时现身,但那天她没有出现。
  我又躺了一会儿,自然想到林牧,心说,这家伙死得离奇呀,他梦游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到楼板边沿都会自动收脚,要坠楼他早就坠了。下意识的,我身体发紧有些不自在,在心里一个劲儿替自己辩白,可不是我干的。我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偷听,老实说,好几个夜晚我确有推林牧一把的念头,如果他死了那女人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猜,林牧私下也算计过我,但我们良心未泯谁都不会真正下狠手,除非我们丧失了理智才会像电影里的僵尸互相啃咬。一阵沉寂后,我若有所悟猛地坐起来,哦—那女人!我怎么忘了楼梯上那些机关,我们精心布置的,不知情者不可能躲过,她一路爬上来竟然畅通无阻……我和警察说起过她吗?没有,当然没有,这么丑的事怎么好意思开口?
  我隐隐不安,这事不对劲,越琢磨越别扭。我盘算很长时间决定向警察坦白,供出我们和那女人相处的经历,她才是最可疑的人。我去了公安局,警察听我说完,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傻眼了。好吧,请你描述一下她的相貌,一位警官提起铅笔在白纸上拉开架势。我说几句他画两笔,一幅肖像从他手底下悄悄流出,往我眼前一展,不是她是谁?!
  警官愣了一下,强调说:“你确定是她?”
  “没错,就是她!”警察们面面相觑,但还是告诉了我真相:画上的女子,早在十个月前就坠楼死了,现场找不出第二个人在场的证据,警方以自杀结案。画素描的警官补充道,也是一幢烂尾楼。
  杀机
  从公安局出来,我没再回那烂尾楼,破衣烂衫和旧棉被远不如我的小命值钱。我要跑得远远的,以免不洁或不祥的东西粘上我。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艰难。我没有积蓄,工作也没着落,我当时的状态也难以找到工作,只好祭出林牧的谋生之道,垃圾成了我安身立命的本钱。我惶惶不可终日,既怕林牧来找我叙旧又怕那女人来找我谈情。我在担惊受怕中煎熬了两个月,心力交瘁,不得已逃离了广州。
  我回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原想这辈子都不会再涉足广州了。后来,我在家乡的图书馆读到一份《羊城晚报》,日期是一个月前的,上面刊载了一桩谋杀案,确切说是一系列谋杀。凶手是个女人,因屡遭抛弃便变着花样报复男人,她野心甚大,要弄死世上所有的男子,因为目标众多逮住一个算一个,逮着谁谁倒霉!她抓住了一位情敌的足以身败名裂的隐私,逼得人家跳楼自尽,她却拿上死者的照片到韩国依葫芦画瓢地整容。她用这个法子隐藏自己。她昼伏夜出,作案多起但从不亲自动手,她总是找到猎杀对象的死穴,为他精心设计一条不归路,她则像牧羊人在旁边挥着鞭子,让羊群自己走上去。她伪装成大学生谋害一名教授时露出马脚,随即被捕。她嚣张跋扈,宣称对所有类似的案件负责,她甚至提到了我们那栋烂尾楼,说那两个蠢货自以为聪明,在楼梯上暗藏杀招,实际他们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望远镜监视之下。她做足了功课,总算整死了一个—谁让那笨蛋梦游呢。报道中间插了两张照片,系凶犯整容前后的样貌,我手抖得要抽筋,冲着那女人的图片拼命抽她的脸,然后又抽自己的耳光。我如释重负,以为终于可以卸下包袱了。
  一个星期后,我重回广州,来到那栋烂尾楼下,一步一阶爬上八楼,早先布置在楼道上的机关陷阱全被毁了。林牧的家当新一些,遭了窃,我的东西仍在,一样没少,只是蒙了厚厚一层尘土。
  我收拾被褥时不经意抖落出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打开,里面只有几行娟秀的字:其实你也梦游。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情景,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梦见的。他推你时你也推了他,你比他幸运,你抓到一根石柱,他却连一根稻草都没有。
  选自《新故事》2014.9上
  (赵雷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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