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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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七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他对面。年轻人头发很长,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梳理了,顶心那里用一块黄布扎了一下,其余散落在两肩。年轻人穿着一件白布衣,衣料很粗。他的右手松松地垂着,手指虚虚地张着,好像在握着什么。年轻人的左手向颜七伸出,手中握着一柄刀。刀刃用一块厚布裹着,刀柄是柚木的,刀的护手缺了半块。
  “磨刀。”年轻人说。
  颜七所在的村子离县城不远,商贩行旅来往不绝。村里的很多人都抛弃了种地或者做长工这样的力气活,而改行做小生意,光是饭馆就有四家之多。颜七也是做生意的,但是他做的还是力气活,他是个磨刀的。和那些磨菜刀、杀猪刀、柴刀为生的人不一样的是,颜七磨的刀是杀人的刀。
  这个县城位于两省边界,做贩运的客人很多。来这里的客人,很少是走通衢大道的巨商,而是一些遮遮掩掩,在官府眼线之间穿行的人们。走在路上时,他们的目光一律闪闪烁烁。道上不太平,很多人身上都备着刀。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买一把刀防身是必要的。但是做小生意的人,不同于江湖上的豪侠壮士们,他们当然买不起—也没必要买一把砍金断玉的宝刀。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只能买一把普通的白铁刀。走过漫长旅途的人们,身上都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皮肤病和伤痕,何况是一把廉价的刀?每次旅途之后,刀的情况都会很不妙,生锈者有之,钝刀者有之。这样一来,颜七就有了生意。
  颜七的师傅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出去喝酒,喝了一斤白酒之后就醉倒在桌上。一直睡到第二天,颜七来到酒店将手放在他鼻子下时,发觉他已停止了呼吸。从那以后,颜七就开始撑起了这个磨刀铺。他每天将自己磨好的几把刀的样品挂在屋檐下,然后坐在门口,眯着眼看着太阳。秋风萧瑟时分,刀在屋檐下交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音,好像风铃一样。
  颜七将右手伸出去,他的手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不一样。他的身体其他部分依然年轻而挺拔,洋溢着健康的活力。但是他的手却并非如此,经常泡水,经常与砂纸、磨刀石等家什做伴,他的手已经早早衰老,带着一个中年人的柔韧和沉钝。他的手握住了柚木刀柄,刀柄粗糙、凸凹不平,这并不是一把优秀的刀。年轻人松开了左手,颜七用左手扶住裹刀的布,然后安静地把手缩回来。一个富裕或者优秀的刀客,刀上应该是有刀鞘的,而这个年轻人只能用布裹着。年轻人坐在了店铺门口狭长的板凳上,抬起头看屋檐下挂着的那些刀。
  来颜七这里磨刀的人,除了道上的行旅,还有许多没事成排坐在屋檐下等待着商旅伸出手一指,就提起刀来当保镖的年轻人。当然,还有一些刚出道的江湖刀客和一些已经很老的刀客。颜七接待的阶层是一个很宽泛的阶层。那些要当保镖的年轻人,武功还不够浪迹江湖,而又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于是就只好提着脑袋跟着行旅四海漂泊,希望半途跳出来的强盗比自己还差劲。而那些刚出茅庐的刀客们,既不是世家贵族,可以买得起锋锐无比的好刀,又不像成名刀客,既懂得保养自己的刀,又可以在刀用钝后扔掉再定做一把。年轻的刀客们因为想当大侠,都没有十分稳定的收入,算起钱来锱铢必较。而年老的刀客有了一点积蓄,又知道自己保养刀的方式不如磨刀人那样专业,所以也肯舍出些钱来磨一下自己的刀。这些道理,是颜七用了几年时间想出来的。
  颜七把裹刀布揭开,扫了一眼刀身,白铁刀,刀背不厚,刀刃却钝了。颜七凑近一闻,隐隐有股血腥气,而且血气从刀尖一直到离护手三寸处,绵延不绝。血是伤刃的。颜七抬起头,看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刀,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挂在他头顶的一栖刀刃。“当”的一声,其声清越,如鸣钟磬,年轻人脸上现出艳羡之色。颜七知道这个年轻人经验不深,而且刀法拙劣—真正的高手,杀人时血是不会流遍整个刀身的。一年前,颜七替一个大汉磨过刀,也不知是洗得得当还是什么缘故,整柄刀只有刀尖往下四寸刀刃处有血气。于是,颜七就知道这个大汉是个出手狠辣、迅捷的刀手,是个相当了得的高手。
  年轻人继续坐着,东张西望。颜七沉静地用清水擦洗着刀,好像在为自己心爱的女子擦洗着身体。年轻人浮躁不定,使颜七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老了好多岁。于是,他下意识地做出一副更老成的姿态。他擦洗着刀,间或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浮躁不定并不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刀客,也许他更适合做做护院,而非闯荡江湖。
  颜七到过一次县城。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剑。两个贵公子为了一个粉头,各自从雕饰华丽的剑鞘中拔出明亮、锋锐的长剑动起手来。颜七挤在人群中观看了一场拙劣的击剑表演。他发现,用剑的人和用刀的人确实不一样。剑是一种高贵、优美、华丽、典雅、诗情画意的兵器。使用它的人,也必须堂皇、优柔、纤巧而潇洒。而那些使用沾满血气、随处可见的白铁刀的人,则不理会这一切。刀客们知道的只有两个字—杀戮。
  年轻人站起身来,跑了出去。颜七抬头看着大门,莫名其妙。一会儿,年轻人又跑回来了。他两只手各拿了一把油纸,里面是烧饼夹肉。踏进来时,他一口咬着左手的烧饼,然后把右手的烧饼递给颜七:
  “吃点吧,晌午了。”
  “不了,谢谢。”
  出于职业的自尊,颜七立刻拒绝了年轻人的动议。为了表达他的态度,他低下头用砂纸多磨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颜七对付这柄普通的刀显得既细心又很妥帖。也许是年轻人的毛躁让他刻意显得老成。年轻人不依不饶地逼上来:“吃吧,我都买了。后街黄老爹那铺子买的。你不吃,都冷了,可惜了。”
  颜七终究接过烧饼夹肉。他和年轻人并肩坐在条凳上,吃得嘴里咯吱咯吱响。颜七过意不去,煮了些茶来给年轻人喝。两个人用茶盅喝着滚烫的茶水。吃着烧饼夹肉。吃着,年轻人开始和颜七攀谈。一来二去,就都抖开了。颜七的矜持慢慢消散,接下来就变成了熟人之间的对嚼。年轻人说,他刚踏上江湖,前几天在西山遇到一个打劫的,他把那人砍了三刀,砍死了。翻那贼兜时,发觉死者也是个穷贼,不过几百铜板罢了。
  对于杀人这类事,颜七听着一向安之若素,因为来磨刀的人,没杀过人的稀罕,而为杀人的顾客保守秘密又是磨刀人的职业操守。年轻人叙述如何砍那三刀时,激动的脸盘让颜七感到有些好笑。不过他还是把嘴按在了烧饼上,没出一声。年轻人接着说,他预备磨完了刀,就进城去挑战城里有名的刀客。一旦胜了,那么……
  颜七是个中低档次的磨刀手,在县城外磨了三年的刀。他还年轻的脸上早早有了暮气,也许听多了杀人的事。颜七知道,一个刀客一旦成名,就不再需要磨刀人。他只是一个过渡的驿站,而永远无法成为江湖的主角。他只是一个边缘的人儿,无法左右任何命运。他只能把一柄残破的刀弄得光鲜一些、锋利一些,这就是全部。
  这天下午,他聆听着这个年轻人叙述将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年轻人将来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刀客,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让他的心微微动了一动。
  刀拾掇好了之后,年轻人放下五十个铜板走了。颜七看了看他离去的方向。夕阳西下,长街的人影萧然,那个年轻人走路的时候,装出一副在道上模仿来的大刀客的样子。大刀客的走路样式,讲究的是大气、浩阔潇洒,而小人物就是紧张、谨慎,手随时准备去拔刀。颜七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然后,回到屋里。茶壶里的茶还在氤氲着白气。颜七把器具收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夕阳。然后他知道了年轻人在哪方面触动了他……三年之前的他,和那个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毛躁和棱角分明。那类似于一种永不熄灭的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如今早已消散不见。他坐在这里等待的,除了下一个顾客,就是他日渐衰老的年华。
  第二天黄昏,有两辆驴车拉着三具死尸穿过村间大道。颜七看到了年轻人的尸体列在三具的左侧。他的额头至左嘴角被划了一刀,显得面目狰狞,他的刀早就不知去向。赶驴车的人说,他在西山脚看见这三个人的尸体,他们的钱袋布囊早就被搜刮干净了,而他们的刀还扔在那里,可见杀他们的人是个很迷信的人。因为道上的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拿了被自己杀死的人的刀,就会沾染上被自己杀死人的晦气。
  选自《故事精》2014.4
  (段明 图)
刀客

  • 版权声明:本站原创文章,于2015年6月18日20:18:18,由 发表,共 3199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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