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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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三十年腊月,大寒。桂中大瑶山余脉,东乡莫村。
  年逾七旬的莫衍刚送走一名患者,正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血迹斑斑的李斌急匆匆闯进来,虽是数九寒天,他却满头大汗。
  李斌对莫衍耳语一番,莫衍脸色骤变,与李斌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大堂。大堂上,一个年约二十的汉子蜷缩在地上,衣冠凌乱,浑身血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李斌解释说,他到双髻山采集草药,遇到这个左腿被野猪夹夹住的汉子,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便遵照老爷好生之德的教诲,把他背了回来。
  莫衍察看汉子的伤口后,吩咐李斌备药,亲自对汉子扎针灸止血、敷药施救。待汉子生命体征平稳,莫衍已是全身汗湿,头冒热气。
  莫衍吩咐家人将家里及沿途的污血清理干净,千万不能对外人泄露此事。他又对李斌说:“你快将衣服换了,将伤者安置到你的卧室。他失血过多,需要鸡汤补充体能。”
  待把汉子安顿好,一个千总带兵进门,对坐在大堂中央太师椅上的莫衍躬身作揖:“向莫爷请安了。下官尾追一个长毛匪,有人背着他往这个方向逃逸。许久不见莫爷了,顺道进来向莫爷请安。”他嗅嗅鼻子,奇怪地说,“莫爷,府中怎么有血腥气?”
  “大寒天,杀了一只鸡补气暖身。大人恰巧光临,不妨一起小酌。”莫衍转头朝厨房喊,“准备上桌了吗?”
  李斌拎着尚未拔完毛的鸡走出厨房门,说:“还没呢,请大人稍等片刻。”
  千总说:“多谢莫爷,在下还要去追长毛匪,等日后时间宽松再来拜访。长毛匪十多日前就在山那边的金田村起事,号称天国,频繁扰民,莫爷小心为是。”
  莫衍握着千总的手,说:“有如千总大人英勇的官兵,匪患何愁不除!”
  千总面露得意之色,说:“唯有如此,才对得起浩荡皇恩。”说罢,便告辞疾步离开,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张银票。

  莫衍出身杏林世家,且拥有千亩良田,是方圆百里内屈指可数的富豪人家。他原本希冀唯一的儿子也从医,但儿子自小膜拜霍去病,投身兵营,立志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在道光二十年与外夷一战中杀身成仁。在一次外出行医的途中,莫衍遇到了父母刚刚双亡的年幼李斌,便带回来,教他读书识字,并倾力传授医术,培育他来弥补儿子留下的遗憾。李斌天生聪颖,年及弱冠即已继承衣钵。莫衍跨入古稀之年后,只在家坐诊,外出诊疗则由李斌代行。
  除夕之夜,虽然说全村人和往年一样祭祖喝酒放爆竹,但莫衍感到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着整个莫村。
  临近子夜,大门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李斌去开门,原来是千总。
  千总说:“大年三十深夜扰烦莫爷,实属无奈。我等将士劳顿,莫爷体谅,但是上面根本就是睁眼瞎。将士们和长毛匪搏命厮杀,却不见一钱军饷!”
  “哦。”莫衍略作思索,沉吟道,“千总的意思……”
  千总看着李斌已经离去,便笑着说:“莫爷,我知道您过年鸡鸭鱼肉不可少,但您知道将士们只能以冷水塞牙缝吗?”
  莫衍已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闭眼沉默不语。
  千总感慨地说:“将士们这么搏命,保的可是富豪人家不被匪徒抢掠啊。”
  莫衍睁开眼,说:“年前我为乡邻置办了年货,现如今手上着实无银两。再说了,上个月,千总不是从我这里拉走了五百石大米了吗?而且我听说,并没有拉进兵营,而是拉到浔洲变现了……我只是听说而已,请千总别介意。”
  千总极为恼怒,冷笑道:“莫爷作为朝廷庇护下的富豪,宁愿散财给那些穷鬼,却置饥寒中的朝廷将士于不顾。莫爷不但不为剿匪出钱出力,却着力隐藏匪徒,如何解释?”
  莫衍心中一惊,片刻,冷静地说:“大人说话可要有凭据呀!老朽虽不为官,手中无权,但遭涉及身家性命的诬陷,定要反击,即便上京申冤也在所不惜!”
  千总恼羞成怒,拔出腰刀,趋步上前,威胁道:“老匹夫,赶快把私藏的匪徒交出来!我现在就为朝廷除害!”
  莫衍高声怒骂:“贪官污吏奸臣,人在做天在看,日后你逃不过老天的惩罚!”
  千总挥刀劈向莫衍,突然,身后响起炸雷般的吼声:“不等日后也不劳烦老天,老子此刻就送他下地狱!”就在他愣住的片刻,一把尖刀从他身后扎进身前冒出,鲜血冒着热气汩汩涌出,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莫衍惊呆了,动手的是当初他亲自施救的被铁夹所伤的汉子阿龙。
  当初莫衍察看汉子的伤口,第一眼就知道李斌在说谎。套山猪的铁夹必定有铁齿,被它所伤,必定伤及腿两侧,伤口也必定留有齿痕,但汉子的伤口却是一刀而过留下的。李斌肯定知道莫衍会一眼看穿,但在那时候,也只能依靠莫府来逃避官兵的追杀了。
  阿龙对莫衍作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向前趋一步,说:“莫爷,入圣教吧!”
  莫衍摇头,直言不讳地说:“我敬天地,不拜鬼神。”
  阿龙勃然大怒,从千总尸体上拔出刀,逼向莫衍。李斌赶紧上前,将两人隔开。
  莫衍面无惧色,对李斌说:“我知道你是小头目,整个莫村在你的调教下,15岁至50岁的男子都已入教,来日将奔赴战场,老、妇、孺投奔外乡的亲戚,不日莫村将人去村空、名存实亡。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是圣教,如今国家有难,你们为何不和朝廷一道抵御外夷的入侵呢?”说到这儿,他不禁想起了儿子,悲壮填膺,泪流满面,“我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死得其所啊,死得其所!”莫衍又目瞪阿龙,质问:“既不攘外又不安内,何圣之有?”
  “污蔑圣教者即为妖类,圣教兄弟姐妹皆可诛之!”阿龙突然绕过李斌,一刀刺进莫衍的胸膛。
  李斌惊呆片刻,拔出腰间的刀,狂叫着砍向阿龙。
  “斌儿!”莫衍使出浑身力气叫道,“医者仁心,你不能举起屠刀!”
  李斌丢了刀,抱着莫衍号啕大哭,又要手忙脚乱进行施救。
  “不用了。”莫衍止住李斌,看着他说,“见你平时为人拘谨,以为你胆小怕事,没想到你却是胸怀鸿鹄之志,以天下百姓幸福为己任,虽不苟同你的见解,我也十足欣慰。不过,我还是提醒你,医者仁心!”
  李斌流着泪,哽咽说:“终生谨记老爷的教诲,我只是随军行医。”
  “我真的只是你的老爷吗?”莫衍声音颤颤地问。
  李斌哭着喊:“爹!”
  莫衍看着李斌,心满意足地笑了。
  阿龙很惶恐,喃喃地说:“我并不想取他的性命,是他自己将自己的胸膛迎上来的。”
  莫衍转头向阿龙,声音微弱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进入莫府后从未离开过,你教内的兄弟深夜翻墙进来,撇开斌儿与你密谋,要裹挟我加入你们的组织,一来可以为太平军筹措军费,二来我可以医治受伤的将士,倘若我不从,就置我于死地。我死了,你们又如何知道莫府的金银财宝藏在何处呢?”莫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卧室内……床底……挖三尺……地窖……”突然,他拔出扎在身上的刀,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他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叫道,“不可让斌儿受到伤害,斌儿务必一生悬壶济世!”
  咸丰元年二月廿一,天国领袖在东乡莫村登基,称太平王,后改称天王。
  (赵雷 图)
  选自《绝妙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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