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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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秋玲的丈夫二奎去年到山西挖煤,去时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回来时却坐在轮椅上。

  出事后,矿主刘黑子给了阎秋玲两万块钱,甩手不管了。二奎跟他签了合同,不管生死,一旦出事,矿上最多赔偿两万块。

  可这两万块钱几乎全部扔在医院了。二奎倒下后,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阎秋玲既要找钱,又要伺候二奎,难得她天天以泪洗面。到了年底,家里都揭不开锅了,阎秋玲实在没有办法,拉下脸,跟人到省城去“告地状”。所谓“告地状”,就是将自己的困难写在纸上,找人多的地方当地一跪,求人可怜。

  就在“告地状”的时候,阎秋玲碰到了一个好心人,那人听说她家的事后,给她出了个主意:“冤有头债有主,你还得去找那个矿主,他必须负担你丈夫后半辈子的生活费。那个合同是无效的,不行的话,你可以起诉他。”

  听了那人的话。阎秋玲决定到山西跑一趟。二奎担心她的安全,提醒道:“那些矿主的心都跟煤一样黑,你千万小心点,别吃了亏。”阎秋玲说:“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这天,阎秋玲将自己上下拾掇一番,安顿好丈夫。出门了。春运还没结束,火车上挤满了出来找活干的民工,连个座位都没有。阎秋玲上车后,却遇到了好事。一个人打量了她几眼,突然站起来说:“大姐。你过来坐我的座位吧。”阎秋玲脸一红,想不到有人会让座给自己,一时不知所措。

  见她发愣,一位大嫂在后面推了她一下:“妹子,快过去坐吧,看你的肚子,有五六个月了吧?”

  阎秋玲这才明白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凸出的肚子。脸更红了,忙低声说句谢谢,过去坐下。一路上,她再也没敢抬头。

  第二天早上,阎秋玲到了煤矿。矿主刘黑子一见她,就明白了她的来意,却明知故问:“我跟你们两清了,你还来干什么?”阎秋玲说:“你自己说清了不算数,二奎现在什么活也不能干了,你得为他的后半辈子负责。”

  刘黑子笑了:“笑话,我又不是他儿子,干吗要负责?我们当初签了合同的,就得按合同办事。我也够倒霉的了,你家二奎总共在我矿上干了两个多月,可我已经在他身上扔了两三万了,你们还不满足?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呀?”阎秋玲落了泪,哀求道:“可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已经尽到责任了。这样吧,看你挺着个大肚子,这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刘黑子掏出钱包,数出五张钞票,塞到阎秋玲手里,“记住,以后不许再来了,再来。我可就不客气了。”阎秋玲摇摇头,五百块钱,对她家来说是杯水车薪。刘黑子一瞪眼:“嫌少?那你想要多少?”

  阎秋玲咬了咬嘴唇,说:“十万块。”

  刘黑子冷笑一声,一拍桌子:“你这是讹诈!”阎秋玲横下了心:“反正回去这日子也没法过了,你不给钱我就不走,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刘黑子哈哈大笑:“你这是想赖我,要不是看你是个孕妇,我他妈早就……”说着,他目露凶光,右掌斜刺里一挥,做了个砍的动作。阎秋玲不为所动:“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刘黑子无可奈何,心想这女人身上怀着孩子,看她能在这儿折腾几天,便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你想跟着我,那随你的便吧。”

  于是,阎秋玲就跟定了刘黑子,寸步不离,跟贴身保镖似的。连刘黑子上厕所,她也守候在一边。到了中午,刘黑子吃饭,她也跟过去,自己找了双筷子,拿了个馒头,去刘黑子碗里夹菜,吃得很香的样子。刘黑子哭笑不得,小眼睛贼兮兮地打量着阎秋玲,阴阳怪气地说:“啧啧,看你模样还不丑,要是你没怀孕,天天跟我贴得这么紧,那该多好呀!”

  午饭后,刘黑子躺在办公室里休息,故意将呼噜打得山响。阎秋玲就坐在沙发上想心事,想着想着,忽然感觉脚下一晃,伴着一声闷响,跟地震似的。

  “坏了!”刘黑子蹦了起来,黑脸都吓白了。他冲到屋外,远远看见井口那儿并无异常,松了一口气,大声问负责看井口的瘸子:“三叔,刚才什么动静?”

  瘸子道:“狗日的,一定是旁边杨二矿里的人在井下放炮。”

  这里的私人煤矿一个挨着一个,都相距不远,刘黑子自言自语道:“这么响,那得多少炸药啊。这小子就不怕出事?”

  他回到屋里刚要继续休息,外面一阵喧哗,刚下井不久的矿工竟然都跑了上来。刘黑子忙又跑出去,问:“喂,你们怎么上来了?快下去干活。”

  一个矿工说:“老板,刚才井下忽然震了一下,坑道上面扑簌簌直往下掉石块,恐怕要塌,我们可不敢呆在下面了。”

  刘黑子说:“没事。那是隔壁杨二他们放炮震的,现在没事了,你们快下去吧。”

  可矿工们刚才在下面吓得够呛,感觉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似的,好不容易出来见了天日,一时半刻谁都不愿意再下去,毕竟,命比钱重要啊!

  刘黑子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有人肯动,没有办法,狠狠地骂道:“你们一个个简直是怕死鬼托生!好,你们不下去,我下去,要是没事,你们就赶快下去干活。”说着,他随手拎起一顶安全帽,扣在头上,大步向井口走去。矿工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刘黑子走到井口,突然回转身,挑衅地看着阎秋玲:“喂,你不是说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吗?现在要不要我带你下去见识见识?告诉你,下面可就是阴曹地府了,你有胆量去吗?”

  阎秋玲不吃他这一套,也学着他的样子,拾起一顶帽子扣在脑袋上,挺着肚子走到井口。

  两个矿工赶忙喊道:“老板,女人不能下井啊!”原来,地底下阴气重,而女人本身属阴,会加重阴气,下井很不吉利。

  刘黑子本打算逗逗阎秋玲,并不真想带她下去。此时听到矿工出来阻拦,却改变了主意,嘴里“嗤”的一声,不屑地说:“毛病!哪来那么多臭规矩?告诉你们,老子不信鬼不信神,你们怕这怕那的,老子偏什么也不怕。”说着,他拉住阎秋玲,一起进了罐笼。

  罐笼忽忽悠悠地往下降,刘黑子发现阎秋玲脸色惶恐,笑道:“怎么,害怕了?”

  阎秋玲不吭声,她是第一次下井,自然有些紧张。罐笼沉到底后,一阵阴风袭来,寒气刺骨,阎秋玲不由打了个哆嗦,抱紧了双臂。刘黑子冷冷地说:“你如果害怕,就在这里等着我。不过,出去后,你立马走人,不许再缠着我。”

  阎秋玲不肯示弱,大步出了罐笼,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刘黑子身后。

  两人沿着狭窄的坑道往前走了几十米,到了采煤区,一切风平浪静,并无异常。刘黑子拾起镐头,在煤壁上狠狠刨了几下,骂道:“这帮胆小鬼!一个个兔子胆!”

  就在这时,“噗”地一下又传来一声闷响,地面随即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头顶上的煤块、杂石纷纷往下掉。刘黑子使劲摇摇头,甩掉帽子上的碎煤,破口大骂:“杨二这个王八蛋,还在放炮。”他仔细辨认了一下,估计这里已经跟杨二的矿很接近了,他那边放炮这边反应得这么厉害,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两个矿就会挖通了。

  “你听,是什么声音?”阎秋玲突然出声了。

  刘黑子侧耳细听,头顶有“啪啪”爆豆一般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头顶的一道铁梁正被压得慢慢弯下来。刘黑子纵然胆大,也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拉阎秋玲:“快跑,要塌方了!”两人迈步就跑,几乎在同时,“轰隆隆”,坑道塌了下来。

  两人一路飞奔,身后“轰隆隆”的声响紧追不舍,坑道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塌了下来。跑着跑着,眼看就要到罐笼了,阎秋玲突然一声惨叫,一块大石头落在她的后背上,将她砸倒在地。跑在前面的刘黑子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身跑回来,拼命地扒开她身上的沙土石块,将她拉起来,拖着就跑。丽人刚离开,石块立刻就把刚才她倒下的位置淹没了。

  由于阎秋玲受了伤,两人奔跑的速度慢多了,而身后坑道坍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耽搁下去,只怕两人都逃不出去。阎秋玲一咬牙,使劲挣脱开刘黑子的手,说:“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赶快逃吧。”

  刘黑子冲出两步,回身一猫腰,将阎秋玲抱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但这一耽误,已经来不及了,一块巨石在他们前面轰然落下,彻底堵住了去路。随后,阎秋玲头顶被落石击中,顿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阎秋玲睁开眼,眼前漆黑一团,她很快明白自己被埋在了地下,随即恐怖地大叫起来:“刘老板、刘老板……”

  “哎。”身边有微弱的应答声,刘黑子竟也活着。阎秋玲心神稍定:“咱们没死吗?”

  “你说呢?我让你看看咱俩有多幸运吧。”刘黑子说着,打开帽子上的灯,阎秋玲立刻发现,自己和刘黑子之所以没被砸死,是因为两根铁梁和几块巨石搭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两平方米大小的空间,而她和刘黑子,正侥幸位于这个夹缝之中。

  阎秋玲要去推那巨石,刘黑子却关掉灯,说:“别白费力气了,保存好体力,等着外面的人来救咱们吧。”

  阎秋玲绝望地问:“要等多长时间?”“不一定,要看救援的速度。少则三两天,多则六七天。”

  阎秋玲觉得头晕胸闷,似乎喘不过气来,不由担心地问:“我们会不会憋死?”刘黑子说:“这个不用担心,出事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氧气早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依然没事,说明这里多少可以透点气。只是不知外面怎么样了,如果连出口都塌了那就麻烦了。”

  “为什么?”

  “等他们挖到这里,最少也得六七天。到时候,即使憋不死,没有一滴水一粒米,咱们恐怕也得渴死、饿死。”

  “我……”阎秋玲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她似乎吓坏了。刘黑子赶忙说:“也不一定,希望只是坑道塌了。”其实,在阎秋玲晕过去以后,刘黑子始终清醒着,他听着外面巨大的轰响声,已经判断出,只怕整个矿井全部塌了,自己已被深埋在了地下,生还_的机会微乎其微。

  沉默了一会儿,阎秋玲轻声说:“刘老板,是我拖累了你,你要是不管我,是有希望一个人逃出去的。你为什么还要管我呀?”刘黑子半天没有回答,似乎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他自嘲道:“大概是良心发现吧,我不该带你下井的,看到你倒下,我本能地就想回来救你……也许,也许因为你是个女人吧,又怀了孕。那可是两条命啊。”他心有余悸地叹口气,“其实,我救你反而救了我自己,要是我不管你,只顾自己往前跑,估计也跑不出去,一定会被砸死的。”

  这里空气稀薄,说了一会儿话,两人都累了,休息了一会儿后,刘黑子又愧疚地说:“其实,二奎伤了,我也很难过,也知道应该多补偿你们一点儿钱。可我也有难处,开这个矿,我借了不少外债,所以才会逼着矿工拼命下井挖煤,我有罪呀!”

  他这一说,顿时勾起了阎秋玲对他的恨意。可再一想,现在恨有什么用呢?恨就能活着出去了吗?何况刚才,刘黑子是拼了命来救自己的。

  时间大概过去了一天一夜,外面毫无动静。干渴和饥饿开始侵袭刘黑子,他知道,阎秋玲一定比自己还渴,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呀。想到这里,他就说:“如果你实在渴得受不了,就喝自己的尿吧。”

  阎秋玲却问:“要是尿也没有了呢?”黑暗中,刘黑子苦笑了一下,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他们了。他认真地说:“如果尿也没有了,你就喝我的血。为了你的孩子,能支持一会儿是一会儿,你要想法活着出去。”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阎秋玲闻听,心中陡然一震:“刘……刘老板,你真的愿意为我那样做吗?”

  刘黑子黯然地说:“如果你想喝我的血,我现在就给你。没有我,你和二奎不会落到达一步,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喝血能换回你们母子的命,我真的非常乐意。”

  阎秋玲眼睛湿了。她再也憋不住了,掀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刘……刘大哥,给。”

  “什么呀?”刘黑子耳边似乎听到“咕咚咕咚”的水响声,他摸索着接过来,心中突然一阵狂喜,急忙打开灯,手里竟是一个盛满水的暖水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都哆嗦了,“这、这……这是从哪里弄的?”阎秋玲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袱,打开,赫然是一捆煎饼。刘黑子吃惊地看着她,此时,阎秋玲如鼓般凸起的小腹,竟然瘪了下去。他恍然大悟:“你是假装怀孕?”

  阎秋玲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来之前,二奎说你们这些开煤矿的都挺黑,我就想,你们总不至于欺负一个孕妇吧。”

  刘黑子心中都快要欢喜炸了:“妹子,有了这些水和煎饼,我们至少能坚持半个月。”歇了一会儿,他又纳闷地问,“你怎么这么有先见之明,想到带着这些东西?”

  阎秋玲淡淡地说:“也不是什么先见之明。去年,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到省城乞讨,怀里揣上这些东西。一举两得,既能假装孕妇让人同情,又能解决一路上的吃喝问题。”刘黑子听到这里,心里波翻浪涌,五味俱全。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阎秋玲的手,说:“妹子,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一定十倍百倍地补偿你!”

  有了水和食物,刘黑子充满了信心:他们一定会重见天日的。他不由想起了一句话:助人者,天定助之。

  十天后,“嗞嗞……”一阵刺耳的钻击声把他们惊醒,他们惊喜地看到,随着“噗”的一声响,面前的石壁上被钻出了一个小洞,一束亮光射进来,随后,有人在外面喊:“里面有人吗?”

  两人相视一笑,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涌动的泪水。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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