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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都出发，由213国道溯岷江而行约250公里，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县县城北部约50公里处，只见深山峡谷之中，有一个很大很神秘的海子。波光闪烁，绿得如同碧玉……这就是著名的叠溪海子。它长十余公里，最宽处达六百九十多米，最深处八十多米，紧连着银带一般的千里岷江。出口是一个狭窄的石山嘴，急流滔滔，水花飞溅，好似白练长悬……
海子的前身，是当年茂县的重镇叠溪镇。镇上全是瓦房，有戏台、寺庙、祠堂，长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繁华。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30秒，叠溪一带突发7.5级的大地震。整个叠溪古城及城中居民眨眼间深陷不测，取而代之的，即是这荡荡湖泊……
半个多世纪后，笔者多次重游由叠溪古镇变成的叠溪海子，并走访了许多当地的老人，特别是时任川军28军“屯垦督办公署”负责人兼茂县县长的张雪岩老先生。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历史画面，又重现在我们的眼前……
张县长亲历险情
1933年8月，一个四十来岁，头戴黑礼帽，身穿长马褂的中年人来到叠溪镇。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士兵。
这人便是来叠溪古城视察的川军28军“屯垦督办公署”负责人兼茂县县长张雪岩。此行让他了解到，古镇地处黑水入岷江之处，系多族杂居，有房270所，本地人口577人。镇上设有公安局和一连驻军，有城隍庙、观音殿、武庙、吉祥寺等建筑和饭馆十余家，旅店6家。
没想到，张县长回到县城才几天，令国内外震惊的叠溪大地震就发生了!
当天午后，张县长突然听见有种声音，先是若有若无，慢慢由远渐近，有如万马奔腾，又似大海狂涛，接着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地震了!”直觉使张县长一跃而起，慌慌张张地从县衙屋里跑出来。“屯垦督办公署”、县衙门里的人也不约而同奔来。不少人跌跌撞撞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相互搀扶……从天而降的巨变使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正发呆之际，张县长等人眼睁睁看着县府一长排横屋随着“哗啦啦”一声巨响顷刻塌陷!所幸的是人都跑出来了，无人受伤。他们吓得或蹲或坐或趴下，胆小者周身筛糠般直抖。县衙中有3株古槐，为明末清初时所栽，粗壮得要数人合抱，此时却从树干到树枝四面“呼呼呼”怪响乱摇，就像无数面旗帜在飘舞……往远处张望，只见四山浓烟齐冒，尘雾迷空，天昏地暗，曚朦胧胧难辨人影，而轰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过了一阵，奇奇怪怪的声音稍稍平息，日光山色也略可看见，但全城墙屋倒塌之声不断，夹杂着阵阵哀号呼救声。又过了一阵，大地不再摇晃，众人可以站立、行走了，只见报灾者乱纷纷跑来，凑在县府内七嘴八舌诉说灾情。
张县长急忙同众人商议措置，却无法可想。打电话询问城外情况，“喂喂喂”乱吼一通也无人回声，估计线路都已断了。
第二天，张县长命令电话员分道出发抢修，南路至威州、汶川，电话通了，晓得此路灾情不重。北路刚行十余里，高山与大河连成一片，已无路可通，于是知道茂县以北为主要震区。几天之后，终于有难民翻山越岭而出，络绎不绝地逃难到茂县城里，其衣不蔽体、缺手少脚的惨状令人不忍卒睹。叠溪镇也有九死一生逃出来的难民，哭哭啼啼来找县府。
一男子一见到张县长，就惊魂未定地带着哭腔说道：“我是叠溪公安局的工人，当时抽空去镇旁城隍庙闲耍，老道士留我歇凉吃午饭。正中午，我图凉快睡在庙子角落一个凉亭上，忽然听到天崩地裂的响声，只见叠溪全镇就整个一块笔直地陷了下去，大山也奔跑一般迎面扑过来，齐刷刷倒了下去……唉，整个城隍庙，就只剩下我睡的凉亭，悬在岩上未坠下去。我眼睁睁地看见老道士‘啊呀’一声惨叫，望了我一眼，连‘救命’都来不及喊一声，就同庙宇一起消失在地缝下面了……如今，那里的河面已与地面一样高，哪里还有啥子场镇街道啊!”
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又结结巴巴哭诉道：“地震那天，我因住在镇外一里多的较场坝，刚好避开陷区。我见地动山摇、天地昏黄，感到大劫要到，吓得慌忙挟起两个小娃娃就跑!妈呀，地面忽然裂开一条壕沟，我刚拼命跳过，前面又继续崩裂，又跳，又崩裂……像这样接连跳过好几十个裂缝，总算命大逃脱出来。但挟在臂弯里的两个娃娃，已不晓得跌落在哪个壕坑里，无影无踪了……呜呜呜，张县长，你说我一个人拣一条命又有啥子意思啊?”他号啕大哭起来。
一个男子接过话头，庆幸地说：“地震时，我家娃娃同邻居家几个小孩正在山坡上玩耍，居然由河东岸莫名其妙地被抛到河西岸的山上!地震过后我四处去找，嘿嘿，居然找着了，只是摔昏了，还没有弄死!”
又有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男人，神色凄惨、恍恍惚惚地低声叙说：“我家离镇上数里，家里6口人。地震了，地震了……我莫名其妙被甩在一个岩石上，他们老的老，小的小，5个人都被陷在河西岩腔里，只露出一个个脑壳呼救!老天爷可怜啊，那里悬崖峭壁，我一个受伤的人，莫得办法教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救命啊!救命啊!’的叫声越来越弱，陷进地下没影了……”
县文庙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接过话头说：“不要说叠溪震得凶的地方，就说县城里，那天我跑出教室，走到泮池台阶前，正要往下跳。妈呀，好奇怪，下面石梯居然自动来迎我!我站不稳脚步，吓得怪叫一声倒在地上，腿杆都弄断了……”
据史料记载，此次地震的震级为7.5级，震中位置为北纬32度，东经103.7度，有感范围北至陕西西安，南至云南昭通，东到万县，西抵阿坝。极震地区烈度达10度，面积约209平方公里……极震区最突出的震害是地面破坏剧烈，以山崩、滑坡为主，地裂缝次之。最大的滑体是叠溪城和点将台之间的阶地滑坡，坡体长约400米，宽约1300米，体积达1.5亿立方米。叠溪全城的二百七十余所房屋，五百余人口，在此次地震中毁于一旦。
但据幸存者说：当时叠溪城内有一千多人。那几天恰逢“城隍会”，赶庙会的人和来往客商多得起串串，城里还驻扎一些军队，到底有多少人瞬间埋入地下，谁也说不清楚，“人口五百余”应当只是指叠溪城中的常住人口……
另据史料记载，茂县一带以前也常有微震，但都未造成破坏和人员伤亡。这次则每隔十来分钟或半小时发生一次余震，两个月以后，每昼夜尚有数次余震。震声初来时，地下轰鸣作响，愈近声愈大，最后戛然一声而止，而屋宇登时摇动。无数寨落碉堡被震塌，损失惨重，仅叠溪周围就有二十余个羌寨覆灭，粗略统计死了近七千人……
震灾之后的灾难
叠溪古镇深埋地下了，可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地震使岷江及其支流松平沟、则百沟等出现了大规模的山崩，崩塌体填塞了河谷，堆成了挡水大坝，形成十余个地震湖(俗称海子)。其中，最大的三个是岷江干流上的大海子、小海子和叠溪海子。
地震后45天(10月9日)，叠溪海子突然溃决，湖水倾泻而下，怒涛汹涌，吼声震天，两小时后冲抵茂县县城，半夜至汶川，次日凌晨达灌县。沿江田地、房屋冲毁无数，灾害极其严重……
当夜，茂县一带的人忽听得江声怒号，都猜疑老天爷又未下雨，此声何来?张县长等人担心海子决口，早有戒心。他立即跳下床，率一公务兵手执电筒爬上城墙观察，却迷迷糊糊看不清晰。他们赶至江边，缘石梯下岸观察水情，突然一个巨浪涌来，二人惊恐万分，没命奔逃。刚入城数步，浪潮即席卷而至，又大又重的城门和墙基轰然垮塌，城楼也半斜欲坠!张县长逃到县衙，急用电话联系威州，想通知威州、汶川一带低地居民迅速迁移逃命，但无人应接!张县长无法可想，只有跺脚干着急。他后来才了解到，原来茂县、威州两地的电话员常爱深夜闲聊，威州电信局十分讨厌，所以这一夜坚持不接电话，不料竟使无数人成冤魂!
洪流溃围而出，将威州城荡成平地，损失极大，岷江两岸居民住低洼处者无一幸免。汶川县城较高，未遭此患。次日，灌县(今都江堰市)河水陡涨，上游冲来的房屋、用具、人畜尸体，密密麻麻铺满了离堆前的大坝!
茂县城中，好在张县长离开督署巡视时，已传锣通告居民火速上山避险。居民早就惊恐戒备，所以很快转移上山。城内算无损失，但城外河边的居民却遭了浩劫，被洪水席卷吞没，通往河西的竹索桥也被冲断。山上逃难的人见房屋有整个被冲至河心，而灯光仍亮着的奇景，误传为“走蛟”，纷纷议论说：“这就是蛟龙的眼睛啊!咋不兴风作浪嘛!”一时问，跪地祈祷的、念佛的、以为末日将至号啕大哭的，乱成一片……好在决口的湖水很快泄尽。洪水来得凶，也去得快，天亮后，江水仍是细流微浪，如往日旧观，大家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10月10日，洪水进入成都平原，都江堰鱼嘴洪峰流量达10200立方米／秒，内外江沿河一带尽成泽国汪洋，进河场镇街道可以撑船捞鱼!灌县死亡五千余人，被淹农田五万多亩，冲毁田土三千亩以上，房屋四千余间，崇庆县淹没农田二万亩以上，毁桥近百座，田土千余亩，损毁房屋二千余间，淹毙四千多人；温江县淹毁农田万余亩，水进柳城；成都市府南河水位暴涨，部分街道被水淹，西南郊淹田万余亩，损房屋数千间。“叠溪发洪水，数万人变鬼!”成都平原上人人惊恐，到处流传着这一顺口溜。
留给后人的思考
叠溪大地震事隔5 3年之后，1986年6月上半月，岷江上游连日暴雨，而大小海子出口被上游过量砍伐的漂木堵塞，排水不畅。6月15日15时25分，小海子出口处溃决，洪峰以2100立方米／秒的流量、9米／秒的流速，排山倒海般向下游呼啸而去。当天17时左右，洪峰到达茂县县城，18时30分左右，到达汶川县城，当晚过灌县县城，损失重大：仅茂县就冲毁桥梁29座、公路55.7公里……汶川县城三分之一建筑物被淹。
成都市区这次虽然没有被淹，但河水含沙量剧增，河水浊度由原来的320毫克／升猛升到4500毫克／升，最高时竟达到12800毫克／升……成都民众无奈，只好吃浑浊水。
今天的叠溪海子鸟语花香、荡荡碧波，似乎在为它当年的罪过忏悔，岷江两岸，人民生活日加富庶，但生产、经济、旅游发展决不能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污水横流、垃圾成堆、森林萎缩……这种现象在全国许多地方仍触目惊心。20世纪初，四川森林覆盖率是40％，巴蜀大地到处郁郁葱葱。然而，被马可波罗赞为“林海莽莽”的岷山天然林区，自1912年开始大举砍伐。50年代以来，十万伐木工安营扎寨，在米亚罗首先建立以伐木为主的川西林业局；接着在黑水、南坪(九寨沟)、松潘等县建立了13个森林采伐企业……四十多年来，阿坝林区消耗积材近2亿立方米，森林覆盖率连年下降，到1998年竟从50年代的34.4％降到18％!森林减少，后果严重：成都至九寨沟国道上几乎每年都有山体滑坡导致交通中断的事件发生。岷江上游的年流量由40年代的497亿立方米降到80年代的472亿立方米；90年代比80年代又下降38％。叠溪水位也大为降低，1986年夏季洪期中，大小海子共蓄水量在1亿立方米左右，只有1933年溃坝洪量的十分之一……2001年7月，成都有报纸说叠溪“突现红湖水”，我想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好现象，多半是水土流失生态恶化所致。
1993年8月，“川西羌藏旅游开发公司”在叠溪海子旁立了块《叠溪地震六十周年祭》的石碑，碑文写道：“茂县叠溪，古有重镇……高于岷江270米之叠溪台地轰然陷落，蚕陵重镇荡然无存，方圆二十余个羌寨覆灭，6865人瞑目九泉……丙寅年五月初九午时(1986年6月15日12时20分)，叠溪大小海子天然坝倏然决口，6米洪峰汹涌澎湃，松茂之路多为水毁，松潘境内54辆旅游车、1200游客为困，洪峰之下，疮痍满目……民苦不堪言……往者不谏，来者可追，天灾莫测，人事宜工。愿吾辈护生态，开富源……罹叠溪之难者千古!”
天灾总是难免，人祸不该发生!我想，竖一碑是远远不够的，还应在叠溪遗址建立一个地震博物馆!因为这里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地震遗址之一，目前仍震痕累累，有残存的东城门洞顶一孔，未被埋完的城墙一截，以及石狮、石碑(上载建城隍庙经过)、香钵、石羊、玉垒洞遗迹、观音殿墙、石碾盘……多年来，各国专家接踵而至，对之进行考察、研究。我们也应该好好地利用它，使之成为成都一都江堰一九寨沟旅游线路上又一非常有意义的景区，让人们加倍珍惜这由许多生命和一座千年古城的灭亡为代价换来的叠溪海子，让它永不污染、永不干涸，以告慰那些长眠水底的冤魂们!
选自《龙门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