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12小时生死兄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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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7时,面对“全世界最惨烈的自杀”

  

  故事发生在2003年5月。

  我是四川《华西都市报》的一名记者,当时去采访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王石。在珠穆朗玛峰的山脚下,我认识了尼泊尔夏尔巴人边巴多吉,他被指派为我的高山向导。

  初见边巴多吉时,我心里凉了半截。这个夏尔巴人太矮小瘦弱了,个头不及我的肩膀,黑黝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能由于高山反应的缘故,他还有点咳嗽,我半信半疑:这样一个人,能带我上珠穆朗玛峰吗?

  2003年5月26日凌晨1时,我们从8300米的突击营地开始了冲顶行动。

  这一次,中国珠峰登山队分成A、B两组。我与王石、罗申分在B组,分别由边巴多吉等三名夏尔巴人带领冲顶。刚出发不久,我头盔上的顶灯就坏了,我只能在海拔8000多米的雪山上摸黑行走。为了保护我,边巴多吉一路与我形影不离,用他的顶灯照耀着我的路程。

  走了三个多小时,我感到疲乏和困倦,呼吸也急促起来,因为缺氧,头也涨痛得要命。我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吩咐边巴多吉给我把氧气加到两个流量,边巴多吉不同意:“现在加大流量,等你登顶下来时,就会没有氧气了。”我喘着气说:“不行,我现在快透不过气来了。”边巴多吉迟疑了一会儿,在我的氧气瓶上扭了一下。随后,我又上路了。

  上午7时左右,山上刮起了大风,又一个不幸发生了——我戴的风镜的螺丝松动了,呼出的热气直扑风罩,视线一片模糊,无法前行。我只好脱掉羽绒手套修理风镜,刚把风镜修好,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只手套被风吹落到十几米下的岩石边,而那块岩石则倒挂在万丈冰川上!

  我正准备冒险去捡手套时,边巴多吉一把拉住我,他咆哮着骂我:“你脑子出问题了吗?如果你离开绳索的保护去捡手套,一旦滑落,就是‘全世界最惨烈的自杀’。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下撤。如果你不戴手套登顶,就要以截去胳膊为代价。”眼看登顶在即,我泪汪汪地坚持:“我要登顶!截肢我也要上!我就想上珠峰去看一眼……”边巴多吉沉默了一会儿,一只手套递到了我面前:“戴上吧,想登顶就必须戴上。”我惊呆了。为了帮助我圃登顶梦,边巴多吉竟宁愿自己被冻僵截肢!

  我推开了那只手套。边巴多吉抓过我的手,强行给我戴上了手套。然后他把左手插进右腋窝,说:“你看,我可以把手放到腋窝取暖,这样就没事了……”说罢,他率先向前爬去。我的心里涌上一层感动,喉头哽咽着叫了一声“兄弟”。山风呼啸,也许他并没有听到我的呼唤。

  

  上午10时,预约死亡在成功咫尺之

  

  上午10时左右,我们快到第二台阶了。这时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顺着冰裂缝慢慢攀升,大约需要十多分钟。另一条是利用上升器,脚踩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从悬崖边垂直向上奋力一跃,只需十来秒便可上顶。但这是一条典型的“绝路”,一旦失足,或绳索出现松动,攀登者就会从海拔8500多米的高地飘落到5000多米的冰川上,顷刻间粉身碎骨。所以大部分登山者都会选择第一条路。

  我不听边巴多吉的劝阻,坚持选择了“第二条路”。边巴多吉只好帮我挂好上升器,然后扶着我,让我站在凸出峭壁的那块岩石上,我紧紧抓住绳索,下蹬、运气,拼尽力气向上一跃。但是,惊险的一幕发生了一一可能是我用力过猛,只听“哗啦”一声,岩石垮塌了一大块,我像一片树叶一样悬挂在了8500米的绝壁上!我听到边巴多吉“嗷”的一声大叫,刹那间我心如死灰一一造化弄人,天不助我啊!

  这时,边巴多吉不顾危险冲到了岩石边,他一手攀住岩石,一手拼命地抓我。他的身体已经探在悬崖外,如果他脚下一滑,就会飘落下去……我急得冲他喊:“别管我,你这样很危险!”他抓了几次,没有抓住我。急得他嘶哑地喊叫:“别怕,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一一”可此时其他的登山队员们已经走上了第一条路。仅凭,他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救不了我的。边巴多吉叫我别害怕,他说看到后面又来了一个外国登山队,等他们到达这里时,我就有救了。说罢,边巴多吉唱起一首叫《约定》的英文歌。大意是:太阳跟月亮有约,约定了月亮接受太阳的光芒:冰川和雪花有约,约定形影不离,相伴一生……

  边巴多吉的歌声并不动听,但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却另有一种苍凉感。我不再害怕,不再绝望,我相信,山神会被他的歌声打动,一定会保佑我。

  那个外国登山队终于上来了。他们每个人连成一条线,后面的人抓住前面的人的手,最前面的那个人是边巴多吉,他的一只手被后面的人抓着,他探身在悬崖外,另一只手使劲地伸向我的脚一一他所有的力量全靠后面抓住他的那个人,如果那人手一松,后果就不堪设想。他试探着,努力着,瘦小的身子几乎完全倾斜悬空了……终于,他的手指碰到了我的脚跟,他再向上提了一口气——天哪!他终于抓住了我的一只脚,把我的脚死死地摁在了岩石上,我重新站稳了。我无法控制地哭了。边巴多吉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极短促地说:“兄弟,休息一下,继续!”

  我在岩石上站着休息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使出全部力气,纵身一跃,这一回,我稳稳地站在了对面的岩石上!当我瘫软在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小便失禁了。边巴多吉在下面冲我挥手,用没戴手套的左手冲我做着V字手势,我的眼泪“刷”地涌出了眼眶。

  我们登上顶峰时,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2时。在世界之巅,当我和王石展开国旗,欢呼留影的时候,边巴多吉朝我伸出了大拇指。这时,我明显地发觉他的左手已经不太灵活了,我一定要把手套脱下来还给他,他却死活不要。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在8848米的地球之巅,我俩的泪水同时掉落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下午3时,我差点儿成了一具尸体……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转身走回头路,陡然发现处处都是险境,每挪动一步都像踏在地狱边上一样。而我脑海里还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氧气不多了。如果不及时下撤,氧气是维持不到8 500米的突击营地的。可当我检查氧气瓶的时候,却发现氧气流量并没有开到2,而是只开到了1.5一一这基本上可以供应我下山的消耗。这时,边巴多吉诡秘地一笑:“请原谅我骗了你。”哦,我的好兄弟!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从凌晨1时到下午3时,我们已经有1 4个小时没有吃喝,我的体力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特别累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两只耳朵都是包袱。我已经走不动了,索性坐在地上休息。这时,令人生畏的喜马拉雅“下山风”快要到了。边巴多吉使劲催促我快下撤,可我赖在地上就是不起身。边巴多吉愤怒了,他抡起了巴掌,重重地打在我脸上。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没有办法,只好起身又走。

  在下了“中国梯”和“第二台阶”后,珠穆朗玛露出了狂野不羁的个性,“下山风”刮了起来,人无法在风中站立。前方就是“死人路段”,一具被风干的外国人尸体赫然出现在路中央,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边巴多吉催促我赶快跨越尸体,可我根本不听他的话,索性紧紧靠着死人身边睡下了。因为这是途中唯一可以避风的地方,简直比天堂还安逸……

  我彻底醒过来,是在边巴多吉的肩膀上——他正艰难地驮着我往下走。我惭愧极了,这是边巴多吉第三次救我了!见我醒来,边巴多吉喘着气说:“刚才那地方,为什么叫‘死人路段’?就是因为很多登山家下山的时候,在这里避风,睡了几分钟,结果就永远睡过去了。刚才你再睡上十分钟,这里就会再添一具尸体了……”

  

  晚上7时,我们同时滑向深渊……

  

  晚上7时,我们快到8500米的突击营地了,胜利在即,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温暖。我冲着边巴多吉用地道的四川话大叫一声:“兄弟,我要请你喝我家乡的苦丁茶一一”话音刚落,我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滑倒在地。边巴多吉急忙来拉我,可他被我的惯性拉着摔倒了。我俩飞快地向坡下滑去,那是一个七十多度的陡坡,坡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死亡的深渊。坚硬的冰川和裸露的岩石划破了我们的脸,氧气瓶和冰爪与冰坡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意识到这次彻底完了。我的心里一片悲凉,没想到,在九死一生登顶成功后,却在下山途中死于非命。难道命中注定我离不开珠穆朗玛峰了?

  但奇迹再次发生,在我的一条腿已经掉下悬崖的时候,滑动停止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抱着边巴多吉的一条腿,而他正好抱住了身边的一块岩石。我俩同时停止了坠落。

  此时,能够救我们的只有自己了。边巴多吉一边叫我紧紧抱住他的腿,一边使出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挣扎。我俩的重量,此刻全都维系在了他那抱着岩石的胳膊上,如果他体力不支,我俩就会像秤砣一样坠入万丈深渊……我们互相给对方打气:“兄弟,坚持住,我们不会死的,坚持就是胜利……”大约挣扎了十多分钟,我们终于一点点地离开了悬崖。当我们小心地爬上十几米的山坡,系好绳索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哭喊着拥抱成一团。山风呜咽,像是庆幸我们大难不死,又像是被我们的生死情谊所打动!

  从上午7时差点儿进行“全世界最惨烈的自杀”,到晚上7时差点儿坠入万丈深渊,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我比任何人的一生经历得还要多!

  边巴多吉问我:“兄弟,你还想登山吗?”我点点头:“我这辈子离不开攀登了,我要登完地球七大洲的最高峰。下一个目标就是大洋洲的查亚峰。”

  下山之后,我注意到边巴多吉的左手越来越不灵活,我使劲帮他搓手活血。他苦笑着说:“没用了,它要休息了……”我心如刀绞。对于一个登山向导来说,失去一只胳膊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我捧着那只冰冷的胳膊失声痛哭!

  边巴多吉却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别难过,健,我们夏尔巴人的一切都属于大山。一手一足甚至一根头发,都属于大山。我的这只胳膊迟早要献给大山,这是山神的旨意……”

  我和边巴多吉洒泪而别。保重,我的兄弟!

  

  选自《知音·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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