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惊魂一点一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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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我从江北搬到了桐花路上的汇原小区六十四栋B座三楼。

  搬到这里是因为我的女友贺妮离开了我。在江北,我们去年年底按揭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我和贺妮在那间朝南、有大阳台的卧室里度过了很多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尽管贺妮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喊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可我知道我爱她,对于她,我总是无能为力。

  贺妮是突然离开我的。那天,她回来得很晚,是午夜12点左右。我们争吵了几句,等彼此冷静下来,她说想吃小区外的云吞面,我去买了。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从黑夜睁眼到天亮,一直等着她回来。后来我发现她的手机还放在桌上,她的衣服、电动牙刷、香水依然还在,只是她的人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失眠。

  失眠是件很痛苦的事。我总在夜里关掉所有的灯站在窗前抽烟。从窗户往外看,是一条通往住宅楼的水泥小径。我想,说不定某个时候,贺妮就会出现在那条路上。

  天上划过很多流星,月亮西沉,东方吐白。然后,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小径上有人走过,但那不是贺妮。

  我不想再面对这偌大的房间继续等下去。我总在房子里看到贺妮走来走去,一喊她或刚想伸手碰触她,她就像跟我捉迷藏般不见了。一次次的失望变成了绝望,我的心开始滑向深渊。

  在新租来的两居室里,我安然睡了一觉,这一觉竟让我睡到天大亮,精神很久没有这样清爽过了。醒来后,我打电话给江北的物业处,要求他们帮我刊登一则售房启事,然后留下了我的联系电话。

  我知道贺妮不会回来了。有勇气逃走的人,总会有勇气生存下去。我太清楚她的个性,是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决绝。而且三个月过去了,她没有给我只言片语。

  在新居的第三个夜里,我在一阵低低的对话声中醒来,那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我打开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时间是一点十六分。

  男孩用北方卷舌的普通话低沉愠怒地质问着:你去哪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啊!

  那声音来自我的窗外。我知道这个时候醒来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去看看热闹。

  阳台外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刺槐树,清冷的路灯下,我只能看到他们胸部以下的肢体,两个人隔了一米左右的距离。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裙袂在风中轻舞飞扬。

  女孩很久才说了声对不起,声音细柔,很好听。

  只是一句对不起,男孩便释然了。僵持了一会儿,他拉过女孩的手就往楼里走。很温婉动人的画面,只是在风中张牙舞爪的刺槐给这样的夜渲染了生硬恐怖的气氛。

  他们走后,我又睡不着了。像以前一样,我站在阳台上抽烟。仰头看天空,但心里已经不再有希望和期待。这里没有贺妮,她也不会来这里。

  日子很平缓地滑过。贺妮走后,我便不再上班,在家里写几篇稿,兼职做几家杂志社的社外编辑。

  桐花路临近市郊。这条路上新开发了好几个小区,包括我现在居住的汇原小区,楼房开盘销售不久,大部分房子还属空置状态,所以小区总是很宁静。有时,我在房子里写字,写着写着就想到那对恋爱中的年轻男女。只是奇怪从未在白天见到过他们。

  又过了一段时间,同样是在夜里一点十六分,我再次从他们的争吵声中醒来。刺槐在秋风冷月中摇曳了一屋子的斑驳光影。

  这次我很明显地听到了巴掌声,很清脆,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我。我又鬼使神差地走上阳台。

  我说过要你早点儿回来,你总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看几点了?啊!

  女孩仿佛在低声抽泣。白色裙角在疾劲的风中舞动着。

  他们居然还是穿着夏天的衣衫!这可是11月的天气。我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是谁家的小孩啊,这么冷的天穿那么一点。要漂亮就不要温度了,等明天感冒发烧那就有你受的。我悻悻爬上床,嘲笑起他们的矫情。女孩的白色裙子飘过脑海。我浑身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窗外,刺槐在风中发出难听的呜呜声,像—个凄苦的老妇人在哭丧。那晚,我又睁眼到天明。

  这样的事,隔三差五地发生。每次我都忍不住要跑到阳台上去看,奇怪的是每次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男孩总是提醒女孩什么时候了,女孩要么不做声,要么就是嘤嘤哭着。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由于我长期吃安眠药导致精神恍惚的原因。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在白天见到过他们。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跑去问物业管理处的一个年纪稍大的李阿姨。我拉东扯西,总算问到正题,我问我们那座楼住了几户人家。李阿姨说,三楼、四楼、五楼都住了人。我又问,是不是有对谈恋爱的小青年。李阿姨想了许久,说可能是四楼建筑设计院陈院长的小孩吧。可也没有到谈恋爱的年龄吧,小伙子才十七八岁。

  早恋现象到处都有,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老人家就是古板。

  12月来了,城市开始持续在不停歇的冬雨中。江北物业管理处的人打来电话说,有人愿意买我的房子,要我过去一下。

  那天从江北回来后,我的心情极度郁闷。开了瓶红酒,买了两份熟食,一个人在房子里自斟自饮起来。没喝多少,我就开始昏昏入睡。

  浑浑噩噩中,我又听到男孩的声音,声音很大,我想整栋楼的人都听得见。男孩很大声地骂女孩贱货。刹那间,我酒醒三分,踉跄着走向阳台。男孩指着女孩的脸不停地说着极难听的话。女孩倒是很冷静,这次她没有哭,也没有说对不起,只用很决绝的口吻说:我们分手吧,我早已不再爱你。

  男孩怔了一下,随后不容分说地拉过女孩的手就往楼里走。我凝神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客厅。我蹑手蹑脚地从猫眼里往外看。

  昏暗的灯光下,男孩极其愤怒又霸道地拉着女孩的手往楼上走去。男孩走得很快,女孩的长发遮住了面孔,她依然穿着白色裙子。只是裙角掠过我眼底时,一阵寒意像冰水一样注入我的血液。

  我拿了件外套,打开门,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女孩的长发在空中乱舞,她一路挣扎着,又怕吵醒邻居只好极力压抑着。

  他们走过四楼,走过五楼,还在往上走,周围一片死寂,我心里越来越惶恐迷惑。我想起李阿姨说B座只有三楼、四楼、五楼住了人。

  凛冽的寒风从走廊猛灌进来,可我浑身还冒着冷汗。事情太诡异了,我踟蹰着想退回去,可脚步像被什么牵住般向上踏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

  在六楼,男孩用力推开一扇门,恶狠狠地把女孩摔了进去。女孩跌在地上,瞪着两只眼睛看他,那眼睛里全是愤怒和恐惧。

  你到底是要他还是要我?男孩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女孩眼神凛然,她凄然一笑,冷冷地说道:就凭你今晚如此对我,我就要他。

  你再说一遍!男孩的声音很大很激烈。女孩不甘示弱又存心赌气地说:我就要他,我爱他,我早已不爱你了。

  男孩猛地抓起女孩,把她的头朝墙壁上狠狠撞去。女孩开始尖叫起来。一下、两下⋯⋯男孩嘴里像念咒语般说着:我看你还敢爱别人吗?有本事,你再走出这门半步,你个贱女人⋯⋯

  血,霎时像朵玫瑰绽开在雪白的墙壁上。再看女孩,整张脸血肉模糊,喘息声从急促到微弱,四肢渐渐软下去,而男孩已失去理智,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我始终像个站在屏幕前认真观看剧情的观众,心里焦虑,充满恐惧,却始终接近不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幕惨剧发生。可这一幕我明明在哪里见过,我大脑里开始不断搜索着。正想着,我看见男孩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手术刀,他沉着地朝躺在血泊中的女孩的手臂切去,女孩突然睁圆了眼睛,痛苦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狰狞的笑。男孩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她沾着鲜血的嘴唇,在她耳边低低说:告诉我,你爱不爱我?女孩双眼暴出,不言不语,像个誓不低头的战士。男孩冷笑着,一刀割过她的喉咙,大动脉喷出的血溅了他一身。他浑然不觉,只是认真地做着他的解剖工作。他刀法准确,一刀下去咯吱一响,肢体就离开了身体。

  这一切做好后,男孩开始凿靠西面的那堵墙。很快,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已凿好,他把女孩的肢体一件件塞进去,连同自己身上那件白色T恤和女孩被血浸透的白色连衣裙一起放在那个洞中,然后从阳台上搬来水泥、沙子,加入水后把那个洞砌好。末了,男孩把沙发移到那刚砌好的地方,接着开始清扫房间。

  我刚想掏手机报警,却惊恐万分地发现屋子里的一切是那么可怕的熟悉,那张靠西墙的红色沙发,摆在玻璃架上的一只只公仔,客厅中央的等离子电视和沙发前的那块灰紫羊毛地毯,包括那个一脸沉着冷静收拾凶杀现场的男孩的脸⋯⋯

  一些片断如浮光掠影般闪过脑海。我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原来,贺妮不是跟别的男人走了,她——被我杀了。

  我是医院内科手术医生,贺妮是我一个病人的女儿,几次接触中彼此有了好感,在双方同事朋友的撮合下,确定了恋爱关系。可是生活中的我冷静又死板,和活泼开朗的贺妮正好相反,很快贺妮失去了最初的激情⋯⋯

  我曾经那样爱她,担心失去她,哪怕纵容她到与我做爱的时候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一夜一夜站在楼道口等她,可到最后,她还是决意要离开我。

  一声炸雷响过,我发现我竟然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此刻,大雨滂沱,闪电划过长空时,惨白的夜色中,我看到我面对着一扇写有B-601的门。那是我和贺妮房子的门牌。

  风过,门竟兀自打开。我走进去,习惯性地去按门边的灯,灯光一闪一亮,明明灭灭,像发生了故障。又一阵电闪雷鸣,我看见贺妮正坐在靠西墙的沙发上,她朝我笑着,额头的血迅速模糊了整张脸,只有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地突暴着。

  她背后的钟,指针指向一点一十六。

  选自《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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