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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可能憎恨过主帅不该轻易发动战争，但他们绝不憎恨故乡；
他们可能曾经产生过背叛主帅的想法，但他们绝不会背叛母亲。
距离呼和浩特几百里地的阴山脚下。天，到这儿无限地开阔起来；地，到这儿自由地舒展起来；连茸茸碧草，到了这儿都显得那么平展、熨帖，一碧千里，绝无杂色。蓝天碧草间，风吹草动，牛羊成群。白色的帐篷散漫草中，如一个个水泡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儿，就是图尔默特草原。
在这儿，1500年前，斛律金唱了那支著名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东魏十万铁骑，来攻西魏国防重镇玉璧关
1500年前，是南北朝时代。南北朝是个乱世，是一个刀光剑影、金铁交鸣的时代，更是一个英雄喋血、壮士扼腕的时代；是一个风火烟尘的时代，更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
这些人中，当首推高欢与宇文泰。
当时的高欢，把持着东魏的印把子。宇文泰则占据着西魏朝廷的相位。二人形成双峰对峙、二雄并立的态势。双方都虎视眈眈，寻暇抵隙，希望找到对方的死穴，趁机挥剑而出，致敌死命，一统中原，称霸北国。而后，凭借北方铁骑，挥师南来，投鞭断江，消灭割据江南一隅的梁朝：四海之内，唯我独尊。
双方斗争焦点，放在了玉璧关。
玉璧，位于今天山西稷山县城西南五公里处。和平年代，这儿山歌阵阵，庄稼青葱，一派宁静，并非交通要道。但在烽烟滚滚的南北朝，这儿却是战略要冲。它背靠稷山，怀拢汾水，深沟大壑，环顾周遭，乃西魏国防重镇。西魏凭借此关，进，可以铁骑东指，直袭东魏陪都兼军事重镇——晋阳。后来，周武帝灭北齐，即走此道；退，则可凭此雄关，维护长安，御敌国门。
对东魏而言，此关存在，实如跗骨之蛆，令人昼夜难安。打下此关，关中平原如在目前，取关中夺长安擒宇文泰则在指掌之间。
公元542年，一个秋高马肥的日子里，高欢拍案而起，力排众议，誓取此关。东魏十万铁骑，盔甲如水，刀光映日，滚滚而来。
历时60余天的玉璧保卫战，至此拉开帷幕。
二、史书记载，仅此一战，东魏战死兵士七万人
宇文泰派出自己手下最善于防守的将军韦孝宽去防守玉璧。
东魏的军队，旌旗蔽日，鼙鼓声声，围住了玉璧。
高欢这位常胜将军，在玉璧城下，领略到了韦孝宽的防御手段。
30天轮番进攻，战士的尸体堆垒在城下，玉璧仍然是玉璧，岿然不动。
折断的刀枪散乱地扔在战场上，逃逸的战马仰天长嘶，寻找着自己的主人。
东魏的将军们纷纷涌到主帅帐下，劝告高欢：“退兵吧，士兵们此时士气低沉，思家心切。”
可是，高欢拒绝了，他已失去了理智。十万大军，30多天，没有攻下一座小小的玉璧。他不甘心，他不愿认输，不想就此罢休。
他改变了蛮攻战术，堆土为山，堆出比玉璧还要高的土山，从上俯瞰，进攻玉璧。可是，对方以变应变，在城中架起木板，堆叠为墙，高过土山。并让兵士躲在木板后，对着土山上无处躲避的东魏兵士射击。
高欢眉头一皱，又改用地道战。让士兵们在城外挖起地道，暗暗通向城内。城内的韦孝宽早已做了防备，在城里横挖地道，予以截击。
时至今日，漫步玉璧遗址，仍能看到这儿残存的地道，在黄昏夕阳下，静静地向行人诉说着那场战争的惨烈。
接下来的日子，东魏军运用火攻、水攻，以及那个时代所能运用的所有攻城方法，结果，玉璧仍然高高耸立。
两个月，就这样过去。每天都有东魏健儿的尸体，倒在城壕中，或者是刀剑下。
史书记载，仅此一战，东魏战死兵士七万人。
七万有血有肉的年轻人，60天里，就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宇文泰率军横击，断了东魏军的粮道。
东魏士气一跌千丈，金鼓低沉，旗帜不展，三军将士，暗哑无声。
将士们时时有人偷偷溜掉，有的甚至干脆拖着刀枪，投降了敌人，
十万大军，只剩三万，已濒临溃散的边缘。
三、三万大军雄浑的大合唱震惊了玉璧城上的守军士兵们。他们不知道这支失败的军队此时怎么会唱起歌来
高欢也走到了自己一生中最危险的边缘。他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可是，这样一支没有粮草、士气低落的军队，如果在撤退时遇到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他坐在营帐中，紧锁眉头，久久不语。
突然，他抬起头，望见自己身边的老将军斛律金，眼睛一亮，问道：“老将军，听说你会唱家乡的民歌？”
斛律金不知主帅为何问此，连连点头。
高欢将全体将士集合起来。
秋高气爽，战马萧萧；晋北旷野，群山肃穆；三军将士，静立无声。
高欢冲着斛律金将军点点头，斛律金将军迈开大步，走上高台。遥望北方，白须如雪的斛律金双眼渐渐湿润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故乡，仿佛看见故乡原野上无边的绿草，看见苍鹰在天空翱翔、牛羊在青草间出没，看见小伙子在马背上纵情高歌，看见姑娘们在草地上载歌载舞。他看见了蒙古包，看见了炊烟，看见了南飞的大雁。他流下了老泪，引吭高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凉的歌声，飘荡在秋天的旷野。歌声中，台下的健儿们抬起头，眼睛望向故园的方向。故园，多么亲切的名字啊，多么牵人心魄的地方。那儿有熟悉的微笑和乡音，有月下的清唱和柔柔的爱情。那儿的每一口水都是甜的，每一朵花都是香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一串故事，每一声虫鸣都是一首诗。
故园如画胡不归？
校场上，一人苍凉的高歌，变成了千百人的齐声高唱。
三万大军雄浑的大合唱震惊了玉璧城上的守军士兵们，他们不知道这支失败的军队此时怎么会唱起歌来。
守军士兵们侧耳倾听。
故乡，故乡之思，是不分攻城和守城的，是不分敌我的。只要是人，只要有血有肉，就有故乡，就有祖宗，就有根，就有乡愁乡思。
守军士兵们被感染了，他们像城下士兵一样，泪下沾襟，一个个热泪盈眶地加入了这大合唱。
歌声中，三万健儿，战马嘶鸣，刀剑映日，热血，又一次在他们体内奔流；希望，又一次在他们心中升起。他们拨转马头，随着猎猎的旗帜，在风尘遮天中，踏上了归途，踏上了走向故乡的路。
他们可能憎恨过主帅不该轻易发动战争，但他们绝不憎恨故乡。
他们可能曾经产生过背叛主帅的想法，但他们绝不会背叛母亲。
是一支故乡的歌，唤回了三万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游子。是乡愁，乡思，在战争中创造了一个奇迹。
自始至终，玉璧城里，没有军队出来截击这支濒临绝境的败军。
因为，人，都有故乡。
选自《文史月刊》20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