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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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在一个大山脚下的乡村小学教书,与同校漂亮的女教师苏婷结了婚。新婚燕尔,使我备感生活的甜蜜。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我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发痛,而且还伴有咳嗽。起初,我只认为是感冒,没当回事,可疼痛却越来越厉害,吃了不少消炎药也不见效。正好,学校派我到县城开会,我趁机到医院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问我有没有家属陪同,我预感到事情不妙,竭力使自己镇静。我说:“没有家属,告诉我就行。”医生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对我说了“肺癌晚期”的结果。

  我听后当时就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生活简直太残酷了,我才二十五岁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医院的,一个人默默地顺着河边走了很久。回到家里,我只字未提我的病情。父母年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特别是新婚的妻子,她那么爱我,我真不敢想象他们知道后将会怎样。我怕一旦到那一天,苏婷经不住这样的打击。于是,我有意疏远她,动不动就找茬和她吵架,气得苏婷直骂我神经病。尽管这样做,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可我只有这种选择了。

  病痛的折磨,死亡的威胁,使我对教书失去兴趣,常常给学生“放了羊”,一个人到山上去,一坐就是半天。我考虑最多的是自己如何死去?

  这一天,我又找茬和苏婷吵了一架,我说了一些伤她心的话。她一赌气,跑回了娘家。屋里孤零零剩我一个人,我趴在炕上,哭了很久……哭够了之后,我拿起笔,伴着泪水,写了一封长信,放到了桌上。

  我不愿在临死前看到父母那悲哀的面容、妻子那痛苦的泪水,不愿亲人为我去花费那巨额的医药费,更不愿看到朋友、同事们那怜悯的目光和无奈的叹息,我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地死去。

  我一个人走进了深山。走时,我只带了一把柴刀、一根绳子,为的是能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此时的我,已没有了思维,对于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我拖着虚弱的身子,不停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又累又饿,头一晕,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我慢慢地坐了起来,头昏沉沉的。我恨自己又醒了过来,如果就此死去该多好。我无力地将头靠在一棵树上,从兜里摸出烟,点了一根,狠狠地吸了两口,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时,我胸部阵阵发痛。突然,前面传来“呜呜”的叫声。我浑身一激灵,狼,这儿有狼!看来,我今天要葬身狼腹了。我坐着没动,手握柴刀,准备在狼上来吃我之前,先结束自己。否则,被狼活活咬死,那太痛苦了。

  我睁大眼睛,寻视着四周,没见狼的影子。是我听错了吗?“呜呜”,又是一声低嗥,没错,确实是狼叫,听声音,离我不远,好像就在前面。我扶着树,吃力地站了起来,向前面望去,哦!就在我眼前八九米的地方,有一个猎人挖的陷阱,声音是从阱下发出来的。啊,原来狼在这里头。

  我踉跄着走近陷阱,趴在阱边,探头向下看去,好大的一条狼。它灰白、浅黄的皮毛夹杂着一些杂黑的颜色,像秋天的茅草,似乎又冷又硬。

  狼看见我,立刻昂起头来,立起尾巴,眼里充满着凶残和仇恨的神情,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阱下除了一只狼外,还有一只血肉模糊的山羊。我明白了,这只狼是在捕捉山羊的时候,与山羊一同掉进陷阱里的。眼下,这只狼不至于饿死,只有等猎人来活捉了。

  我寻找着陷阱上的标记,发现这是本村钱六爷挖的陷阱。钱六爷是村里有名的猎手。以前猎人打猎,都下套子,下夹子,由于经常伤人,现在猎手们都不用了。他们都在山上挖陷阱,阱口上搞好伪装,阱下铺上茅草,就是人掉下去,也不会摔坏。各家的陷阱上都作有标记,如果猎手们发现陷住了猎物,好互相通告一声。

  我和陷阱里的狼对视了好久。我突然觉得有些悲哀,它目前和我一样,也是死到临头了。我不觉对它怜悯起来。于是,我冲着阱下的狼说:“朋友,你怎么和我一样倒霉,咱俩看来是同命运了。”过了一会儿,那狼也许看我对它并没有敌意,立起的嘴角耷拉了下来,目光变得忧郁,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天黑了,黑夜笼罩着整个森林,风送涛涌,怪石嶙峋,山林摇曳,蚊虫飞窜。我在离陷阱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块草地,躺了下来,手里摆弄着柴刀。突然,我想到明天或者是后天,钱六爷也许会来查看他的陷阱,我就在听到他来的脚步声时,用刀结束自己的生命,死在他的陷阱旁边。这样,我就不用死后弃尸荒野,被野兽撕扯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也许是我太累太乏的缘故,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太阳的光线映照着四周的森林,让人感到暖融融的。

  我又趴到陷阱边,见那狼蜷缩在阱底,我猛然看见,狼的奶子胀膨膨的。哦,这原来是一只正在哺乳的母狼,那么周围也许会有它的狼崽吧。

  母狼一见我,立刻又站了起来,抬头向上冲着我,呜呜地哀叫着。我不由地对这狼产生了同情,想救它上来。我在陷阱边找到了狼的脚印,顺着它来的方向找去。走了约有几百米,我发现一棵粗大的柘树下有一个洞。我来到洞口,学着狼呜呜地叫了几声。洞里的小狼也许饿坏了,听到声音,从里面跑了出来,一共三只,看来是刚出生时间不长。

  我用衣服抱着三只小狼,回到陷阱边。母狼闻到了狼崽的气味,瞪着发红的眼珠,龇牙咆哮起来。怎样把狼崽送到它身边呢?扔下去,这么深,会摔死的,我环顾四周,有了!我砍了几根野藤,粗粗地编了一个筐,把三只小狼放在筐里,用藤条吊着,慢慢地往阱下放去。

  母狼看见自己的孩子被我送了下来,不叫了,急忙把它们护到身下。小狼饿极了,忙叼着母狼的奶头,大口地吸了起来。母狼又抬头看着我,对我摇了摇尾巴,表示感激。

  做完了刚才的一切,我无力地站在阱边喘息了一会儿,把藤条从阱里慢慢收起。当我把筐提到阱口时,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见筐里放了一只血淋淋的山羊腿。我明白了,这是那母狼给我的,多么有人情味的一只狼呀!我真的饿极了,这两天来,我水米未进一点。一种求生的本能,使我捧起了羊腿,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我吸了点儿羊血,吃了几口生羊肉,似乎身上有了点力气。我趴在阱边,看着三只小狼已经吃饱,围在母狼身边高兴地玩着。我又一次用藤条把筐放了下去。母狼不解地看着我。我冲着母狼,用手指指小狼。母狼似乎明白了,用嘴叼起一只小狼,放到筐里。我把小狼拉了上来,抱在怀里,时而贴在脸上,时而放在我头上,逗着它玩起来。母狼只是抬着头,警觉地看着我。我玩儿了一会儿,又用筐把小狼送了回去。就这样,玩儿了几次,母狼已完全信任了我。只要我放下筐,一指小狼,它就会马上把小狼叼给我,还友好地冲我摇摇尾巴。

  我费力地在周围找了些长树枝,倾斜着,续到了阱底。然而,树枝不够长,只好多几根,互相搭着,有两根倾斜到阱口。母狼带着它的崽子,在阱底的一边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干的一切。我趴在阱边,歇了一会儿,又把筐放到了阱下。母狼好像知道我要干什么,连忙把三个崽子叼到筐里。我先把小狼拉了上来,又打着手势,让母狼上来。然而,阱口并不太大,树枝的倾斜度太陡,母狼上了几次,都滑了下去。怎么办?我把藤条结了个圈,系上扣,只要狼把脑袋往里一钻,就可以套住它。我把藤条顺下去,对狼说:“把脑袋钻进去,我拉你上来。”母狼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摇了一下尾巴,把头伸进了圈里,抬起一只前爪把圈子拢到了脖子上,四蹄蹬着树枝,我紧咬牙关,憋着劲儿,双手抓紧藤条,费劲儿地向上拽着。就在狼的前爪刚搭到阱边的刹那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猛然攫住了我的心,我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脸上毛绒绒的,努力睁开眼睛,母狼站在我身边,三只小狼在我头边跳来跳去。母狼见我醒来,前腿跨过我的头,把自己的奶子对在了我的嘴边。我本能地张开嘴,含住奶头,吮吸了起来……

  喝了点狼奶,使我有了点精神,我艰难地坐了起来。此时的狼像一条顺从的家狗,偎依在我身边。我解掉它身上的圈套,拍了拍它的脑袋,说:“走吧,带着你的孩子,快逃命去吧!”母狼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不觉有些感动。人都说狼是最凶残、最贪婪的动物,可我眼前这只狼似乎很懂事,它懂得知恩图报。

  突然,母狼惊恐地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呜呜地叫了两声,朝身后机警地张望着。我一惊,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侧身细听,有人走来,就听有人说:“快到了,就在附近,看看能不能捉点啥?”我听出来了,是钱六爷的声音。我忙拍了一下母狼,说:“快跑,猎人来了。”母狼看了我一眼,嗓子里发出几声呜呜,带着小狼,往树林里钻去。然而,小狼太小,母狼带着它们跑得并不快。“看,那边有狼。”钱六爷身边的猎手刘二看见了母狼,于是二人端起了猎枪。这时我大喊了一声:“六爷,不要打,是我。”听到我的喊声,钱六爷和刘二吓了一跳,忙放下枪,跑了过来。钱六爷把我一把抱住说:“好小子,可找着你了!你知道,这两天,家里找你都找疯了。你媳妇回家看了你的信,哭了个半死,全村的人昨晚找你,几乎一夜都没睡,你爹妈都要急死了……”

  我无言以对,泪水滚落下来。猎手刘二把我背起来,向山下走去。钱六爷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的陷阱为什么会有树杆和山羊的残骸。他也想不到是我放走了一条狼。我在刘二的背上留恋地回头望了望,大约走了有一里多地,我听到了身后的山里传来了“呜——呜——”两声狼嗥……

  回到家里,家人把我送到了省城医院,做了手术。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患的肿瘤是良性的,手术很成功。半年后,我又站在了讲台上。

  多少年过去了,我在梦中常常梦见那只充满了灵性的狼。我虽然救了它,可是没有它,我也许死在了那山林中了,可以说它也救了我的命。我常暗暗祈祷,但愿那只狼不要再碰到猎人或再掉进猎人设下的陷阱里。

  选自《故事家》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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