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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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夏天,我正在北京打工。恰逢一个朋友要去国外探亲,想找个让她觉得放心的人看房子。而我所在的单位住房条件又十分紧张,我们一拍即合,我便暂住到她家里。

  她的房子在二环以内,位置很好,社区里的公益设施也都齐备。离我的住处不远就有一个街心小公园,里面有草坪、长凳、石桌、乒乓球台、贴满科技宣传画的艺术游廊以及儿童玩的滑梯、摇马和秋千等,周围还种满了绿树和鲜花,景色宜人,充满情趣。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看到许多老人和孩子在里面散心和玩耍。我也常常在这里逗留一会儿,让自己放松一下。

  渐渐地,我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他长得很漂亮,光洁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像两块纯黑的宝石。奇怪的是,他不像同龄男孩子那样淘气和顽皮。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要么呆呆地看着别的孩子玩耍,要么翻着一本破旧的画册。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从不和别人说话,像一尊彩色的小雕像。

  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他到底怎么了?我真想知道。可是我没敢上前去问,我怕自己会以不合适的方式打扰他。一直到有一天,我买了一些桃子,刚走到他的身边,装桃子的方便袋突然裂了口,桃子滚落了一地,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他也起身帮我捡。后来,我们的手不约而同地都去捡同一个桃子,头碰在了一起,我们都笑了。

  “谢谢。”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笑着看看我。

  我递给他几个桃子:“喜欢吃吗?记住洗洗再吃。”

  他摇摇头。

  “吃吧,挺甜的,爸爸妈妈不会骂你的。”我说。

  他仍旧摇头。

  “你别跟他费劲了,”突然,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妇人走过来,“他是个聋子。”

  我怔住了。许久,我才把脸转向她:“真的?”

  “我骗你干嘛?”胖妇人对我的怀疑很不满。

  “就是真的也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让他听到多不好……”

  “他听不见。”

  我咬了咬嘴唇。是的,他听不见。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人们甚至懒得掩盖得委婉和温柔一点。

  “他怎么会……听不见?”我迟疑着,终究吐不出那个“聋”字。

  “听说是一岁时吃药吃坏了。”

  “他父母呢?”

  “离婚了。爸爸早就另娶了,妈妈为了给他赚钱治病。去美国闯荡了,把他托给了我。”

  “您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她说,“退休了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找个事情做做——就是看着他,再让他吃饱穿暖就行了。”

  我明白了。

  我蹲下身,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凄楚和酸涩在我心里如潮水般涌起。他还是个孩子,我在心里喃喃地对自己说,可是上帝无情地剥夺了他倾听的权利。说相声、品京戏、唱儿歌、吟唐诗……一切有关于声音的美好享受都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甚至连父母的疼爱对他都已经成为一种难得的奢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而他始终天真无邪地朝我笑着,似乎还有些腼腆。

  “我可以带他玩一会儿吗?”我问胖妇人。

  “随便,但可别出这个园子。”她说。

  我抱起他来到冷饮摊前,给他买了一支最好的雪糕,然后沿着园中的小径缓缓散步。我告诉他什么是草、什么是花,什么是小鸟,什么是土地……我真想让他什么都知道!其实,他也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因为,他什么都能够看见。

  他叫嘟嘟。

  后来,每天下班路过这里,我都要陪他玩一会儿。他一看到我就会飞快地跑上来,撒着娇让我抱,然后就比画着告诉我他今天发现的新鲜事:一群小蚂蚁又搬家了,一朵月季花又打苞了,一只尾巴很长的鸟儿在梧桐树上停了很长时间……他实在是个寂寞的孩子,那么急切地盼望着倾诉和交流。我给他买了几本新画册,每次都给他比画上一些。我想尽最大的努力让他感受到自然的多种乐趣和人生的丰富意味。而他快速的领悟和流畅的表达也常常令我既辛酸又安慰,我甚至暗暗打算抽时间去学一学手语,学会后再教他,让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规范而恒久的语言秩序。这样设想的时候,我仿佛觉得他就是我与生俱来的一个亲人,今生今世也不会分离。

  一次,看画册的时候,有一页是伞,他马上指着路边打着遮阳伞的女孩子看着我。我告诉他,伞不仅可以挡住阳光,也可以阻隔风雨。他会意地点点头,并且告诉我他也有一把伞。

  第二天下午下班时,天刚好下起了雨,我没有带伞,下了车便飞跑起来,路过小公园的时候,居然听到了一个女人在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胖妇人,她领着嘟嘟呆坐在公园的小亭子里。我吃惊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非要给你送伞,哭闹个不停,我只好带他出来。”妇女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柔和神情,“你疼他,他也疼你,还挺精呢。”

  我抱起他,和他脸贴着脸,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们就这样一点一点亲密起来,每天我们都要看见彼此心里才会踏实。有一次,单位派我出了趟短差,尽管事先对他讲过,可是三天之后他一见到我就拼命地扑上来,仿佛我们已经别离了一个世纪。我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听任他的小脸轻轻蹭着我的脸庞,忽然无比真切地相信:我们已经成为彼此心灵中的朋友,这个小得令我心颤的孩子,在这个灯红酒绿浮躁繁华的大都市里,已经成为我最深的牵挂。

  夏去秋来,一天,他喜悦地告诉我:妈妈就要回来了。过了两天,下班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一个30岁左右的少妇在带着他玩耍,上前询问,果然是他的妈妈。少妇笑道:“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谢谢你这么关照他。”

  “不,我们是互相关照。”我说。然后我把那天他给我送伞的事情讲给她听,少妇的泪水流下来:“其实,嘟嘟是个非常聪明非常懂事的孩子,他……”

  “我知道。”我轻轻地说。

  她告诉我,她准备带他去美国看病,他的耳聋不是先天性的,据说西雅图有一家医院对这类病深有研究。

  临走前一天,我们最后一次在小公园里见面。我把自己佩戴多年的吉祥玉坠给他戴到脖子上,祝福他能康复。紧紧地抱着他,我哭了。而他依然灿烂地笑着,一遍遍地叮嘱着让我也赶快去,他在那里等我。我告诉他妈妈,不论病看得如何,都一定要把情况告诉我,她答应了。我把电话和地址留给了她。

  第二天,碧空如洗,群鸽高翔。每每听到飞机的声响,我都要默默祈祷:愿上帝能垂怜这个孩子!

  两个月过去了,音讯皆无。正当我焦虑惦念的时候,忽然收到美国寄来的包裹单,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着我。我取出包裹,一走出邮局门口便迫不及待地坐在台阶上拆封,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盒子壁上贴满了嘟嘟的照片。盒子里面,静静地卧着那把小伞。伞下压着一封短信:

  亲爱的朋友:

  曾经拥有嘟嘟,也许是我们共同的欢乐和痛苦。嘟嘟已经于一个星期以前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天下着小雨,我正拉着他准备过大街,他突然挣脱我的手向街对面跑去,路面太滑,车在一瞬间刹不住,他又听不到鸣笛声……那是噩梦般的一刻。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街对面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她没有打伞,背影很像你,他以为你已经来了,想去给你送伞。他多次对我讲过,你是个下雨天不知道打伞的女孩。

  不,我没有怪你。你在他心中种植的是爱。他是怀着别人对他的爱和他对别人的爱离去的。他带着你送他的玉坠去了天堂,他是幸福的。

  这些照片和这把伞,我替他送给你。他一定会高兴的。

  署名是“嘟嘟永远的妈妈”。

  我坐在台阶上,在人来人往的人流中,如一块已经凝固的石头。我泪倾如雨,却哭不出一点儿声来。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明白。我轻轻地抚摸着这把小伞,如同抚摸着嘟嘟温暖的呼吸。突然,在淡黄色的伞柄上,我看见了这把伞的产地是杭州的标牌,居然是“天堂”。天啊,这真的是一把来自天堂的伞!是这把伞带他去了天堂,也让他留下了一个天堂……

  “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首歌的旋律。不,天堂里一定没有车来车往。那么,天堂里会有雨吗?不,也一定不会有雨。晴朗的天和平安的路以及所有美妙绝伦的仙乐,都将伴着我亲爱的小朋友自由前行。

  雨,只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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