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翰林捡漏得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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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文蔚是清光绪二年(1876年)的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先后担任过河南学政、江南乡试主考官。冯家几代都是读书人,家中收藏不少碑帖字画,冯文蔚长期浸染其中,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尤其是楷书,具有豪迈雄浑、俊逸超拔的风格。冯文蔚不仅是晚清颇有名气的翰林书法家之一,而且在鉴赏碑帖字画方面也是行家。

  冯文蔚在翰林院供职时,家眷尚留浙江吴兴老家,公事之余,他常独自逛琉璃厂古董铺。冯文蔚酷爱收藏碑帖字画,可是他身为编修,官微俸薄,除了日常开支外,所剩银钱不多。但遇见心爱的古玩,他总是慷慨解囊。也许是这种痴迷感动了上苍,应验了前人所说的“痴到深处,三宝必现;迷到终极,别有天地”,终于让冯翰林捡了个大漏,得到一样神品。

  琉璃厂有家“寄观斋”古玩铺,掌柜的叫计彬,字文卿。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计文卿在山西太原收购了一批商周青铜器。这批货锈色纯,造型精,铭文多,计文卿估摸着能卖个好价格,所以跟卖主稍微讨价还价后就爽快地买下了。卖主心存感激,从柜中拿出一卷宋徽宗瘦金体题签的《王羲之临诸葛亮远涉帖》,说是送给他。计文卿很会做生意,他接过字帖,硬 塞给卖主几两纹银,这样对方就会记住了他的好处,以后有什么好东西还会找他交易,用行内话叫“拉长套”。

  虽说计文卿在古玩界混了大半辈子,对金石瓷器的判断很有一套,但他从小读书少,文化底子薄,对于碑帖字画的鉴别,眼力却稍嫌不够。计文卿知道冯文蔚是科班出身,又供职于大清朝最有学问的翰林院,且对古人的书法颇有研究,便趁他来铺子看货时,拿出《王羲之临诸葛亮远涉帖》手卷请其过目。冯文蔚接过手卷,一眼就认出这是书圣王羲之的真迹,心里狂喜不已,但他在京城为官多年,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真东西,应该是唐朝人临摹书圣的双钩廓填本。”

  王羲之的真迹存世甚少,一方面是由于年代久远,绢纸不易保存;另一方面则和帝王们对王羲之的书法过度追捧有密切关系。据唐人张怀瑾的《二王书录》记载,王羲之死后不到150年,梁武帝萧衍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集王羲之和王献之的真迹,当时共搜到“二王书大凡一万五千纸”。承圣三年(公元554年),西魏大军破梁都城江陵时,梁元帝萧绎将历代所藏14万卷书籍付之一炬,二王真迹因此被烧掉大半。隋炀帝杨广也酷爱二王真迹,曾下旨在全国搜寻,据说得到“大王(王羲之)真书惟五十纸,行书二百四十纸,草书二千纸”。隋炀帝灭亡后,清点内库时发现“真书不满十纸,行书数十纸,草书数百纸”。唐太宗李世民也是书圣的狂热崇拜者,他登基不久又大力搜罗民间收藏的王羲之真迹,连王氏后裔智永法师珍藏数代的传家宝《兰亭序》也被手下骗入宫闱。但据张怀瑾的记载,李世民尽了最大努力,搜集到的王羲之真迹也没超过隋炀帝留下来的数量,连绵不断的争夺战使许多珍贵文物毁损失散。

  李世民曾下令将被誉为行书第一的《兰亭序》和真书第一的《乐毅论》作为随葬品,埋入昭陵,使子孙后代无缘再目睹书圣的绝世神品。李世民还让人对收集到的王羲之真迹大规模地临摹,初唐的书法家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人都以摹王为己任,并影响了后代书法家,宋元各代摹王高手层出不穷,以至于我们今天看到的题为“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已经很难辨认是真迹还是唐宋摹本了。

  计文卿15岁就到琉璃厂古董铺当学徒,多少知道王羲之墨宝多摹本,也清楚冯文蔚所说的“双钩廓填本”是后人将透明薄纸覆盖在真迹上,用极细的笔描摹原字的点画钩捺轮廓,然后以墨填补空隙,属于最低级的临摹。计文卿听冯文蔚说字帖是临摹本,心中暗想:这个守财吝啬的山西佬知道手卷是临摹本,才肯白白送给我。冯文蔚见老板沉思不语,知道他信了自己的话,便端起伙计送来的茶水呷了一口,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唐朝张彦远写的《法书要录》中提到王羲之的《兰亭序》,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挥毫而成,纸弱笔强,笔锋峻利,点画沉凝,骨健气扬。而唐人摹帖肥厚呆滞,借用黄庭坚的话说, ‘书贵肥,其实沉厚非肥也,肥而无骨者为墨猪!’这个摹本太差劲了,故不值几钿!”

  在老百姓的眼中,京城的翰林都是满腹经纶、落墨华彩的大学问家。冯文蔚引经据典地这么一说,计文卿便信以为真了,他笑着问道: “您老给估个价,看值几两银子?”

  “我看最多值10两到20两,还是得对这东西感兴趣的人才会买回去,无事玩玩,没兴趣的话,你白送都没人要。”

  计文卿知道冯翰林酷爱碑帖字画,隔三差五地来琉璃厂搜淘,可以看出他对此帖很有兴趣,装腔作势无非是想压压价,所以计文卿开口便要了20两。

  冯文蔚一听老板报出的价格,欣喜若狂,区区20两银子就可得到梦寐以求的书圣真迹手卷,岂不是天上掉下金元宝!但他按捺住强烈的心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刚才我说顶多值10两到20两,你就跟我要了最高价,为何不要10两呢?也罢,这东西我留下,明天叫伙计到我住的地方取银子。”

  冯文蔚得到的《王羲之临诸葛亮远涉帖》只有27个字,“师徒远涉,道路甚艰,自及褒斜,幸皆无恙,使回,驰此,不复云云。亮顿首。”手卷后面还有历代名人要员的题跋,最早的是北宋重臣程正辅的题识:“武侯忠义,古今传颂,其文章见出师表,感切人心。其笔迹世所罕见,近苏长公时以藏图籍为□(此字不清——编者注),偶出一纸,意极精致,笔皆有神,乃王右军所临者。虽非武侯亲笔,而其妙实出人意表,三复不能释手。长公其珍重之哉,珍重之哉!元丰二年四月七日,程正辅书。”下有疑是北宋皇家收藏书画的“宣和”葫芦印,但因年代久远模糊难辨。清内阁学士、著名书法家翁方纲曾前后两次留下题跋: “此帖仅见于元人破临安所得宋故宫书画目。孙退谷云:曾见于大名魏氏家,然亦未详其前后题跋印记也。”“此卷中州汪君以赠仲节,持来京师重观,去余前在粤东借观题句时,二十有一年矣。乾隆辛亥秋八月,北平翁方纲识于石墨书楼。”还有清代朱友仁的跋文: “夫字有古今,心无古今。古人字极精妙出天然者,由心手相应,得之笔先,有非智力所及。今人不见古人之妙,乃谓古人作书,信手模写,夫岂知古人者哉!余观此作,晋唐人学古书者,意趣潇洒,如芙蓉沿岸,自有一种清味,令人爱之重之,不容置。其得古人之心于异世之下,幸以笃人之所能学古人者。吴兴朱友仁跋。”

  冯文蔚用如此低价买到了价值连城的书圣真迹,用古玩界的行话说,捡了个大漏,这缘于他的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注重收藏。冯文蔚为人处世非常低调,得了至宝从不张扬,深藏内室秘而不宣,除了同朝为官的吴兴老乡朱祖谋有幸见识过此帖外,京城知之者寥寥无几。

  选自《龙门阵》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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