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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重臣洪承畴是福建人，他自幼天资聪颖，读书过目成诵。年轻时他进京赶考，路经南阳，借宿卧龙岗上的武侯祠内。卧龙岗是诸葛亮未出山时的躬耕之地，武侯祠是刘备三顾茅庐之所。当时祠内有一个姓陈的道士，精研奇门遁甲之术，替人相面算卦，出语如钉，无有不中，一时名声远播。虽然卦资不菲，但求其相面算卦者却不绝如缕。既然遇到了这样的高人，洪承畴就不惜花了半两银子，请道士为自己测测命运前途。
其实那陈道士也不比洪承畴大几岁，只是长期被道家文化浸润，眉宇间很有一些飘然仙气。他听了洪承畴自报的生辰八字，那鹰隼似的眼睛又把洪承畴好一阵打量，没说只言片语，便提笔在纸笺上写了十个字：做官到督堂，寿命仅五十。然后，他把那纸笺推给洪承畴，示意收藏，很有些“立此存照，如假包赔”的意思。陈道士自始至终尊口未开，就连洪承畴告辞的时候，他也仅仅是拱手表示送客。
这一夜，洪承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拿着陈道士写的十个字反复观看，可真是喜忧掺半。既然将来官至督堂，今年中个进士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忧的是督堂虽是大官，可惜寿命太短。今年自己已经二十四岁，如果三十岁能够当上督堂，好日子也只剩二十年了，唉。
挨到天明，洪承畴忽然心头一亮，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二十年的富贵荣耀，已经很难得了，有什么好忧的！想到这里，他立即起床洗脸，轻装上路，去京城迎接会试。
果不其然，会试结束，黄榜抬出，洪承畴高中进士。
此后，洪承畴先做地方官，政绩突出，口碑极好；从戎事武，又显示了极高的军事天分，很快升任三边总督，统管河南、陕西、山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后任蓟辽总督，总领关外事务，节制六路军马，成为名副其实的督堂。洪承畴的文韬武略，深得崇祯皇帝倚重，还被加封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位高权重，崇祯朝没有几个人能与其比肩。这时候的洪承畴春风得意，尽情地享受着人生的荣耀。
也是风云变幻，世事莫测，洪承畴没有想到，大明王朝即将走到尽头，自己也很快走到了人生的低谷。明朝末年，满人率虎狼之师问鼎中原，洪承畴统兵与清军在关外松山对阵，结果战败被俘，成了满人的阶下囚。做了俘虏以后，洪承畴猛然醒悟，今年自己正好五十岁，既然落在满人手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以身殉国了！看来，南阳武侯祠陈道士的推测还真的应验了。想自己英名盖世，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如果早早死去，实在可惜。还有，多年鞍马劳顿，虽有督堂之名，又何尝坐享高官之福？就此离世，真叫人心有不甘啊。洪承畴正惋惜莫及，皇太极派他的爱妃捧来美酒佳肴，侍奉劝降。来去之间，洪承畴不由心动，是啊，只要自己答应降清，这美女美酒不就随之而来了吗？更重要的是，不就躲过了五十岁这一劫难了吗？对，投降，就是为了让那道士的预言破灭，也要投降。
洪承畴叛明降清，不仅保住了性命，还保住了高官厚禄。尤其是在顺治十年，时年六十一岁的洪承畴被朝廷派往南方平乱，总督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五省军务，兼理粮饷，再一次成为名副其实的督堂。洪承畴领了谕旨带兵南下，又一次路经南阳，不由想起了卧龙岗武侯祠那个陈道士，就把当年道士相面算卦的事情对几个随从说了一遍：“当年他一派胡言，害我一夜失眠，今天何不去嘲弄他一番！”
熟门熟路，洪承畴被随从们簇拥着进了武侯祠。那陈道士依然健在，只是须眉皆白，更显出一派仙风道骨。相室依然简陋，等候指点迷津的芸芸众生依然在门前排着长队。洪承畴带着随从、侍卫呼啸而来，芸芸众生自觉让道。洪承畴在陈道士面前坐下，满脸不屑之色，问道：“道长可曾记得洪某？”
道士依然少言寡语，扫了洪承畴一眼，点点头表示记得。
洪承畴又说：“道长可曾记得，当年收了洪某半两银子的高价卦资，言之凿凿测定洪某‘寿仅五十’？”
道士依然点头表示记得。
洪承畴哈哈笑道：“可是洪某今年已经六十有一了！道长对此又该作何解释？”
随从们也跟着喧嚣，指责陈道士索取高额卦资，却又信口开河，乱批福寿，浪得虚名。侍卫们则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砸了陈道士的相室卦桌。
到了这时，陈道士终于开口了。只听他冷冷说道：“我算卦相面，向以忠厚衡量人物，我测你官至督堂，分毫不差；甲申明朝亡国之时，你正好五十岁整，同样毫厘不爽。可你不肯为崇祯帝尽忠，不肯为大明朝殉国，与我什么相干！一个贰臣，就是再活百岁，在我眼里也不算寿限了！”
当着一群随从的面，当着芸芸众生的面，叛明降清的行径被一个道士指责，把洪承畴噎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脸上也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是个颜色。本想嘲弄道士，结果反被道士羞辱，洪承畴没有了进来时趾高气扬的派头，而是一言不发，灰溜溜地离开了武侯祠。
选自《新聊斋》
20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