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文革”抄家

  • A+

当时我是上海市闸北区古田中学的英语教师。这是一所只有两个初中年级、几十名教师的新学校,我是教工团支部副书记。

  1966年8月,北京红卫兵上街“破四旧”经广泛报道和充分肯定后,上海当天就爆发“破四旧”热潮,随之传来红卫兵上门抄家的消息。中旬某日下午,支部书记去闸北区相关部门开会,原来是布置抄家。为了争取主动,避免混淆敌我界限,执行政策,上头决定发动红卫兵小将统一采取革命行动,由有关部门、里弄干部予以配合。接着宣布注意事项,抄家的对象由有关部门提供名单,里弄干部引路确认,不能搞错,不能随意扩大。查抄的范围是金银财物,现金、反动罪证、变天账、枪支、电台等。要追清单,查抄物资要集中保管,防止遗失和破坏。要宣传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文斗,不要武斗,但要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日常生活用品和粮票、油票、少量现金等不要抄走,让他们能维持生活。对抄家对象要严格保密,不能走漏风声。

  周某原来是开米店的。等我到达时,屋内已经翻了个遍,橱柜箱子都已打开,但除了衣服,几件小首饰和少量现金、粮票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的学生找到一个罐头番茄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一定要砸开看,还说要看看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红卫兵正在院里批斗周某,他赤膊穿一条短裤,低头举着双手,浑身被汗水湿透。有的红卫兵急不可待,已经在房内撬地板,砸门框。我让红卫兵暂停一下,到院内休息,将周某带到屋内,让他坐下喝点水。我对周莱说:“这次抄家是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要抗拒决没有好下场。如果能自己交代,老实配合,红卫兵一定会根据党的政策,只查抄金银财物和反动罪证,生活用品会留下,不会影响你家的正常生活。查抄的物品都会登记,留下清单,以后会根据党的政策处理。你要不交出来,红卫兵挖地三尺也会找,到时候房子也毁了,你还得从严处理。”我还威胁他:“我们是正规的红卫兵,是通过派出所、里弄来的,还有党支部派来的老师,严格执行政策。要是碰到自己来的红卫兵,东西抄走了连收条都拿不到。”看到他欲言又止,还在犹豫。我又劝他:“你这么大年纪了,命要紧还是钱要紧?你听我的话,我保证你的安全。只要把东西都交出来,红卫兵不会砸房子,也不会再斗你,办完手续就离开。”这时他说:“老师,我听你的,你说话要算数。”他带我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告诉我可以将门上的司必灵锁取下,原来在锁下面有一个洞,里面藏着两根小金条。又在一堆衣物中找到一个枕头,拆开边线,里面藏着一沓人民币。我肯定他的态度有转变,又说:“如果你真的愿意彻底交代,争取宽大,就应该先将最大的东西交出来。我们知道你不止这些。”

  他迟疑了一下,带我走到院子里,指着矮篱旁一根竹子,说在这里面。这根竹子顶上糊着石灰,敲掉石灰,下面露出油纸包着的一段硬物,原来是一根10两的金条。他说:“是老早就放在里面的,不是因为知道你们来抄家才转移的。”的确,竹子已很旧,石灰也是干的。我说:“你有实际行动。我们相信你,你可以慢慢想,不要漏了。”就这样他一件件交出来,老实说,要是他不交,就是挖地三尺,一时也未必找得到。最终获得的战利品是30多两黄金、几件首饰、1000多元现金,一批毛料衣服、皮箱、电风扇等。

  据我所知,这样一类由有关部门安排的抄家进行7几天,但红卫兵或“革命群众”自发的抄家延续时间更长,次数更频繁。一些中学生的抄家是毁灭性的,不管抄到什么,能砸的全砸光,能搬的全搬走,根本不留什么收据清单。当年冬天,一些被抄对象请求领回过冬的衣被,或发还一些钱。我们学校只抄了几家,也没有抄本校教工,记得只有一个人来过。经请示上级,可以按实际情况处理。大概到了第二年,各级革命委员会先后成立,上面通知可以允许被抄对象适当领回一些生活用品。过了一段时间,下达了对抄家物资的处理办法,要求各单位成立清理小组,与被抄对象核时查清后,除必要的生活用品可以发还外,金银由银行按国家牌价收购,其他家具衣物等交旧货商店变卖,全部收入存入银行冻结,等待运动后期处理。“四旧”和反动罪证上缴统一处理。

  但大量被毁灭性抄家,或者根本不知道抄家者是准,更不可能留下清单的人就惨了。他们既无法证明家中的损失,又找不到追索对象,连本单位也爱莫能助。

  1979年春天,我已在复旦大学历史系读研究生。一天下午,我正在图书馆看书,有同学告诉我宿舍有人找我。回到房间,见有一位不认识的老人坐着。他还认识我,自我介绍就是西宝兴路,的米店老板周某。他千恩万谢,说幸而当年是由我去抄家,让他渡过难关,现在落实政策,按清单完整无缺,连全国粮票都没有缺。寒暄毕后,我才得知他的来意,现在存一张外国股票可以兑现,家里却找不到原件,问我有什么印象或线索。我告诉他,当时只注意金银财物,也不懂什么股票。要是被红卫兵当成“反动罪证”,早已被撕了毁了。要是没有被发现,也可能在混乱中遗失了。既然连粮票都一一登记,要是真有这张纸,清单上不会缺少。我说:“要是知道股票这么值钱,肯定会注意,可惜当时连股票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会有印象呢?”我劝他赶快按遗失的结果想办法,因为不会有比我更了解的人了。

  41年过去了,当年的抄家者和被抄者有的已经去世,有的可能已记忆不清,有的不愿再保留不堪回首的记忆,有的甚至还在炫耀自己的“革命行动”。我倒希望有亲身经历的人都能把它记录下来,毕竟这是中国历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

  

  选自《人世间》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