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之巅的惊世大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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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1961年9月16日,诗人郭沫若自重庆乘船东出夔门前往宜昌。当轮船行经巫山峡口时,郭沫若抬头仰望北岸高耸入云的文峰,忽然看见文峰之巅书写着硕大无朋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字,壮阔磅礴,好似从天上飞落,差不多占去了半座山的高度。一生观尽天下风云的诗人也被这惊人的气势震动了,他在当天写下的《过巫峡》的五律诗中咏叹道:

  奇峰十二座,

  领袖万斯年。

  他所说的“领袖万斯年”,就是指的这条硕大无朋的“毛主席万岁”的巨幅大标语。郭沫若在诗前的小序中说:“山身竖刻‘毛主席万岁’五字,涂以白垩,甚为显著,估计字径当逾十米。”其实他凭肉眼作出的判断与事实相去甚远,那幅标语何止“字径当逾十米”。准确的数据是:每个字长宽各十丈(约33米),每笔宽一丈(约3米),每个字占地1000平方米,五字和一个感叹号相连,外加字间距,超过了6000平方米。这幅标语的每一个字,都比两个篮球场加起来还大出了160平方米,整幅标语约等于15个篮球场。

  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制作的最惊世的“大”标语!

  

  初试身手,一幅标语三十里长

  

  1959年10月,巫山县委召开了扩大会议,动员全县人民迅速开展“反右倾思想”运动。同时,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在著名的巫山峡南岸东起杨柳坪,西至下马滩,长约15公里的范围内,制作一幅“高举总路线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的超大型标语。

  这个宏伟的计划是这样分步实施的,首先在长约15公里的范围内选出13座面向长江的山峰,在每座山峰上安排一个字,然后将做字的山壁上的植被铲除干净,不留一根草;最后再用石灰浆在每面山壁上浇出一个长宽各10米的大字来。

  在令人望而生畏的险峻陡峭的巫峡绝壁上执行这项任务,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一般的人是不愿干的。于是,“右派分子”便成了最好的人选。70余名“右派分子”被组织起来,参与了制作超大型标语的“光荣任务”,他们都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在幽深秀丽的巫峡群峰之上,一边俯看长江,一边制作歌颂总路线的超大型标语,应该是一件很有诗意的事情,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因为那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劳动强度之大为一般的人所难以想象。更难以忍受的是,“右派”们是在饥饿中坚持着这种高强度的劳动,那时他们每天的粮食定量只有200克!然而奇迹发生了,“右派”们抱着认真改造的信念,忍着饥饿,忍着劳累,每天起早摸黑地埋头苦干,一个月后,一条旷古未见的大标语出现在巫峡的群峰之中。

  可惜的是,这13个大字实在是拉得太远了,每个字相距2里以上,用肉眼很难同时看到两个字,乘船逆江而上,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把整幅标语看完。更令人尴尬的是,如果是乘坐下水船,这条标语就只能反着念,显然,这违背了创意者的初衷。

  

  再创奇迹,“右派分子”演绎激情

  

  县里认真总结了第一次制作超大标语的经验和教训,觉得应该寻找一种新的方式来继续进行宣传。

  这时有人建议,在巫峡西口的文峰上制作一幅“毛主席万岁”标语,标语垂直排列,乘上水下水轮船的过客都可以一目了然。这一创意马上得到了县里的批准。

  屹立在巫峡西口北岸的文峰是著名的巫山十二峰之一,气势雄浑,扼全川之咽喉。因山峰尖峭如巨笔插天,故名文峰。清代在其上建文峰观,成为巫山胜景。文峰山体陡峭,坡度多在60度至70度之间,而临江一面之绝壁断崖,更如同刀劈斧削,要在上面制作标语谈何容易!

  县委组织部专门就标语制作召集近100名“右派”进行了动员,要求“右派”们听从指挥,战胜困难,在完成这一光荣任务的同时认真改造思想。由于标语与文化有些关系,又特地把文化馆的干部罗典范抽调出来当负责人。随后进行了分工,按照不同工种成立了“铲字组”、“牵字组”、“兑浆组”、“背浆组”、“泼浆组”、“后勤组”等。

  创造人间奇迹的这一天来到了。1959年12月初的一个早晨,一支由“右派分子”组成的施工队伍开始向文峰进发。

  正是隆冬天气,长江上朔风怒号,巫峡口波涛汹涌,天地之间气象萧森。眼前的景象很容易让人想起杜甫的诗句:“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肩负重大政治任务的“右派分子”们一个个背着背包,扛着锄头,挑着撮箕粪桶,冒着严寒,努力地向文峰观下的梨子坪攀登。天气太冷了,他们嘴里呼出一团团的白气。他们大多是知识分子,以前很少攀登如此陡峭的山峰,此时感到双腿一阵阵的发软,他们心里明白,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异常艰苦的工作,但是到底会艰苦到什么程度,则完全无法预料。

  梨子坪是文峰半腰的一个小山村,那儿有一块小小的平地,住着十来户农民,除了院落外,都是坡地,苍凉而贫瘠。农民乡亲们迎来了这群特殊的客人,他们世世代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城里人来到这里,更没有听说过要在壁立的巫峡口上刻写超大型标语,当下小山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农民们把茅屋土舍打扫干净,在地上铺上草,施工队员们就这样住下来了。

  施工队有自己的伙食团,就在农民家里架锅造饭。当时大饥荒已经开始了,奋战在巫峡口上的“右派分子”们,他们把250克(比上次增加了50克)粮食分成三份,一日三餐,掺上清水,加上牛皮菜煮成稀粥果腹,至于肉和油则完全是梦想。

  

  雪花飞舞,巫峡绝壁惊心动魄

  

  巫山县文化馆副馆长吕炎林受命设计了标语的书写方案。为了显示“大跃进”的气势和表达对毛主席的忠心,吕炎林将标语设计为每个字长宽各10丈,每笔宽一丈,每个字占地1000平方米。标语从山顶竖排而下,五字连缀,可及山半,过往行人仰视时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堪称开天辟地以来举世无双的真正意义上的“大手笔”。

  吕炎林设计好方案后,即带领有关人员爬上山顶踏勘地形选择地段,最后确定在文峰向南偏东的山壁上划出一大片来制作标语。这个地段面对巫峡西端相对平缓的大宁河宽谷,视野比较开阔,数十里外就能看见,同时,从下游方向也比较容易仰视。

  接下来,吕炎林指挥“牵字组”拉起长长的绳索,在山壁上放样做字。吕炎林的美术才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想想看,每个字1000平方米,他要怎样才能把间架结构摆布匀称,一般的书画家创作时可以先在墙上做初稿,然后退后几步看看效果,再作下一步的修改,可是吕炎林是没有这个条件的,他要看到自己草稿的全貌,必须到几里路以外去才行。不知吕炎林是怎么开动脑筋克服种种困难的,总之,他是胜利地完成了五个大字的勾画。在拉绳放样画线后,人们用石灰顺着线撒过去,终于将“毛主席万岁”比例协调地安排到了文峰陡峭的山壁上。

  “铲字组”的任务是顺着画好的石灰线用锄头一锄一锄地在山壁上将字形铲出来,这有些像在雕刻一座山体,用的工具却是最原始的锄头。巫山峡的山上处处是荆棘,处处是丛莽,有很多地方自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人迹,那些盘根错节虬曲偃蹇的草木深深地植根于坚硬的山壁上,也许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生存的土地吧,要连根铲除它们还真不容易。“铲字组”的人们很费了些劲流了些汗才将山壁清理出来,硬是用锄头在6000平方米的山体上雕刻出了笔画,其实就是一道道在山壁上挖出的深而宽的槽子。

  最辛苦的是“背浆组”的成员。高高的文峰上既没有石灰也没有水,石灰和水都要从六七里外的江东嘴运来,而唯一的运输工具就是背篓。“背浆组”的人们频频往返于江东嘴与梨子坪之间,运回一定数量后就由“兑浆组”将石灰兑成灰浆,再背到制作现场去。

  这时已经是数九寒冬,北风呼啸,雪花飞舞,文峰上冻云沉沉寒气凛冽,“右派”们的手足整天被石灰水浸泡,已是皮开肉绽,但是任务却一点也不能少。“背浆组”的人们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中背着灰浆往山上运,灰浆在背上随着步子晃荡不已,一旦荡出就是浪费,那就是新的犯罪,谁也吃罪不起,所以绝对不敢有一点疏忽。何况坡陡路险,身边是万丈深渊,脚下是滚滚长江,稍有不慎,后果更不堪设想。

  有资料显示,整个工程共用了石灰浆20万斤,按每人每天往返三次每次50斤计算,“背浆组”的人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背负着石灰浆登上文峰共计4000人次。

  往挖好的槽子里浇泼石灰浆就是“泼浆组”的事了。要想在山壁上找一块小小的平地放桶,是根本不可能的,“泼浆组”的人只好把灰桶底端的一边靠在山壁上,将灰桶夹在胯下,然后像猴子一样,一手攀住山壁,一手抓紧木瓢往先挖好的笔画里泼浇石灰浆,就这样一瓢一瓢地泼浇(平均泼浇石灰浆厚10厘米),直到把6000平方米的面积泼浇完。这种极其惊险的场面,现在就是用重金请那些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来,恐怕也难以完成了,而当时竟是由一些书生气十足的“右派分子”来完成的,真是匪夷所思!

  天气奇寒的日子,饥荒也越来越严重了。

  250克粮食加牛皮菜度过一日三餐的生活也渐渐难以为继,原因是牛皮菜已经吃光了。后勤组的人们满山去寻找勉强可以充饥的野菜,把黄蒿、地米菜都挖了回来,和着那点可怜的粮食熬成稀粥。空前的大饥饿正以愈演愈烈之势席卷而来,由于营养太差,劳动强度太大,精神负担太重,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五个“右派分子”惨死在天寒地冻的巫峡里。

  标语制作工地的饥饿状况渐渐传了出来,万县地委宣传部副部长鲍恒茂到巫山检查工作时也了解到了其中的一些情况。鲍恒茂感到事情有些严重,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向巫山县委提出,应该适当地给标语制作人员一些照顾。在征得有关单位同意后,“右派”们得到了每天增加供应2两黄豆、3钱食油(均为16进制)的特殊优待。正好此时由重庆驶往外地的一艘运粮船在文峰下触礁翻沉,所载粮食被打捞起来后就近处理给巫山居民,1斤定量可买3斤“水湿米”,这对于标语制作工地上那些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无异于雪里送炭,从而也加快了标语制作的进度。

  1960年4月,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标语终于出现在巫峡之巅,耸入云霄的青青的山壁上,用20万斤雪白的石灰浆写出的标语异常醒目,轮船顺江而下,在数十里外就可以看见。

  一个著名画家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来到巫山,在仰望了这一人间奇迹后欣然挥毫作画,题为“与江山同寿”,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本文前述郭沫若的诗篇不久也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一时,巫山的超大型标语成了中国的骄傲。

  

  涛走云飞,唯有文峰依然如故

  

  涛走云飞,潮起潮落,就在这幅惊世大标语落成后的第二年,巫峡里的那些绿树青草又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而那些用石灰浇注出的本来很显眼的标语却渐渐被雨打风吹去。变得暗淡无光,巫山县委多次派人上山修补,也无法使标语重放光彩。到了1963年,标语的色彩褪尽,最后终于从人们的眼中完全消失,巫山峡口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变得一片葱茏。

  巫山峡口高高的文峰,头上依然是蔚蓝的天宇,脚下依然是碧绿的江水,一切在它身边发生的轰轰烈烈的事情,就像被滔滔江水卷走了一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选自《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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