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导游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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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艘挂巴拿马国旗的远洋货轮已在高雄港靠泊三天了。在这艘船上工作的大陆船员因为不允许上岸,所以已是晚上10点多了,有的还在餐厅里打扑克、看电视、侃大山。服务员老张刚冲完澡,正斜躺在床上看书,就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老张大声问:"谁呀?"门外无人回答。老张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真是的,半夜三更的,有嘛事打个电话不就得了?"说归说,他还是穿着短裤光着背前去开门。门一开,老张愣住了,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肩披黢黑光亮的长发,穿一件肩上只有两绺窄带儿的柔质纱裙的亭亭玉立的小姐!只见她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专等主人说个"请"字呢。

  老张慌了,随口来一句"STOP",大有拒人门外之意。

  小姐见老张半天嘴里也没迸出个"请"字来,就一脚跨进来说:"才10点钟就上床了,不像个海和尚吗?"天哪,从她那涂得血红的嘴里说出来的,竟是一句标准的普通话!老张冲她尴尬地笑笑,快速奔回卧室穿上长裤、老头衫,心里犯着嘀咕:"这可是在台湾呐,并且,她有可能还是个……别让她在这儿瞎忽悠,三言两语快刀斩乱麻,赶紧叫她走人!"老张出来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房间就你一个人?"她甜甜地笑出了声,黑得透明的双眸里射出两道使人心慌意乱的光,"一个人挺寂寞的吧?"

  还真叫她说对了,老张暗想。对职业海员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寂寞,你要问到别的船员,十之八九都会这么告诉你。我们10个大老爷们自去年外派到这艘巴拿马籍的货轮上,已经绕地球好几圈儿了。但再寂寞也不能干蠢事,你也别隔着门缝把人看扁了。于是老张用带有天津口音的普通话严肃地对她说:"你有嘛事?没嘛事,我要告诉你,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海员,请你马上……"后面"出去"两个字没说出口,看在同胞的分上,目的是给她留点面子。



  小姐"嘻嘻"一笑,"你的国语说得可不怎么标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老张要下逐客令的意思,双眼盯着客厅里的酒柜,说:"你不请我喝杯咖啡吗?加上伴侣,再来点美酒吧……这个就行,青岛啤酒,国产货,好!这叫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好玩。"说完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转身坐在沙发上,迷你裙显得更短了,两条白嫩有如鸭蛋皮似的双腿故意交叉在一起,挑逗人似的微微晃动着。老张冷冷地又说一遍:"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员,请你自重,天不早了,也请你……"语调虽不如刚才那么高,但却威严了许多。要是在国内,用这种语气说话,保准能镇住一些人。

  "你用不着这么冷冰冰地说话,想必你在大陆船上发号施令习惯了。"她收起笑容,变得一脸严肃,"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大陆船员,并且我还知道你姓张名海涛,祖籍天津,名为服务员,实为大陆船员的头儿。我没说错吧?"

  "你是……"老张愕然了。他本是干了10多条船的政委,政工干部船员在国外是不受欢迎的,更别提是台湾了。所以这次外派是以服务员身份出现的,用同行的话说是"地下党"。

  "你们大陆船员真是正经得可爱,嘻嘻。"她又笑了,边笑边从身边的坤包里拿出带有香气的名片,递给老张,"我是高雄海员工会接待部部长张晓露,500年前我们还是一家子呢,请多关照。"

  老张第一次来台湾,警惕地问:"你深更半夜地找我有嘛公干?"

  "怎么,不是你们申请想上岸观光吗?高雄不但是亚洲排得上号的大港,也是个有名的旅游城市,有好多可供你们玩的地方。"

  "你们不是不准大陆船员上岸吗?"

  "不是我们不允许。"她把"我们"两字咬得很重,"三天前你们一进港,我们就接到了通知,就积极准备组织一次联谊活动,是上司说要禀报待批,当局还要你船的代理人出管理费,有关部门才能最后敲定,所以拖到今天才有个准信。如果你们能安排得开,明天下午由我组织参观郑成功纪念馆,游览公园,观赏市容,晚上在高雄大饭店聚餐联欢,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简直太好了,船出苏伊士运河时接到去高雄的电报,船员们就兴奋地议论开了:这次到台湾,一定把宝岛风光饱览一番。大家还整天哼哼"阿里山的姑娘"等台湾校园歌曲,特别是船上有两个业余"笔杆子",一个发誓要写好独家游记,一个表示一定要写几首抒情诗。船到新加坡时,有相机的都备了充足的胶卷,无不想大显一下身手。谁知船抵港后,当局却通知大陆船员不许上岸,就像十冬腊月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眼睁睁地看着外籍船员吹着口哨上上下下,大家无时不在心里发问:历史的误会,你还要持续多久?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老张怎能不高兴?他说:"那要跟船长打好招呼……"

  "船长那里我已讲好了。就这样说妥了,天不早了,就不打扰了,我们明天见。"一只染着猩红指甲白皙纤软的手,伸到老张面前。老张习惯地伸出手,当两双不同的手握到一起的时候,老张多少有点后怕了:谁知道握着的会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呢?

  "哈哈,两岸在这里握手了,要得要得。"美籍老船长不知何时走进门来,他一手拿烟斗,一手做了个"OK"的姿势,当场表示明天安排中国大陆船员统统上岸。

  次日的旅游令人十分愉快,大陆10名船员就有10个"导游员"陪同,整个下午都是寸步不离左右,生怕陪同的目标飞了似的。老张的导游正是晓露小姐。晚上的招待是在高雄大饭店举行的,这里没有国内常见的圆桌,也没有固定的座位,一切都很随意。餐厅里有红酒,黄酒,啤酒,白兰地,威士忌,下酒的菜是象征性的,几样小菜加西餐。看窗外,满城已霓虹闪烁,"联谊活动"也该结束了。老张就站起来,准备招呼同伴们退席,晓露小姐也跟着站起来,柔声说:"你还没请我跳舞呢,难道叫我女孩子主动请你不成?"

  老张显得很不自然,没好意思说不会,婉言谢绝说:"实在对不起,玩半天了,我有点累了,我想你更是如此了。"

  "没关系,我们来段轻松自如的如何?"她仰着脸看老张,老张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受不了这众目睽睽之下热辣辣的异性目光,脸上一时也热乎乎的。其实老张40刚出头,一点也不老,外派到这条船上大家没法管他叫政委,就统一口径叫老张。老张说:"我们不能干点别的吗?"

  "那你说干什么好呢?"

  老张瞅瞅大家,一时来了灵感:"唱歌,我们船员唱一首,你们唱一首。"立即得到双方的响应。水手小姚把一路上哼哼得滚瓜烂熟的《阿里山的姑娘》献给大家,得到了热烈的掌声。一时间,你轻唱一曲,他卡拉OK一首,气氛和谐异常,欢声笑语不断。轮到老张了,他把张明敏那首《我的中国心》轻唱了一遍,虽没有音乐伴奏,但也有拍有节、有滋有味。最后轮到晓露小姐了,她用优美的嗓音起了个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导游姑娘们立即随着轻声唱起来,大陆的船员也动情地跟着合唱起来。听着这充满激情的歌声,一种神圣感涌上每个人的心头。祖国统一那个日子不会太远了,海峡两岸不都是我们的祖国吗?眼前的导游小姐不都是我们的同胞吗?

  豪华的"日野"大客车刚一启动,车厢就暗下来,窗外不断变幻的霓虹灯光映进车厢,高雄的夜景同样美好。

  "玩得开心吗?"张晓露坐在老张的身边问。

  "开心,开心。"老张只顾望着窗外,没有注意张小姐的表情。

  "高雄的夜景很美吧?"

  "不错,是很美的。"

  "老家天津的夜景也一定很美吧?"张小姐又轻声问了一句,声音虽不大,但却使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大吃一惊:她说的带有纯正津味的天津方言!

  "老家,谁的老家?"老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也是天津人?"

  "没错,老爹50年前来台湾,没有等到回去的那一天……临终还留下断断续续的遗嘱:‘回天津,回天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老张也是鼻子一酸:"别难过,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你父亲一定会魂归故里的。"

  "你一路上总是小姐小姐的,在咱天津见了女人你管她叫嘛?"

  老张一拍脑门:"对,叫大姐。"车厢里传出了格格的笑声。

  码头到了,大家邀台湾姑娘们上船再接着叙谈。

  "对不起,小姐们,请出示证件。"两名警察在梯口拦住要上船的台湾姑娘们。

  我们是海员工会的,是他们的导游。"

  "对不起,我们也是奉命执行任务。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登上这条船,大陆船员也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

  双方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近在咫尺,只见张晓露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倒是大陆船员们用天津方言恋恋不舍地喊着:"大姐走好;大姐再见了。"美籍老船长嘴里叼着烟斗站在梯口,摇着头,烟斗里冒出的似乎就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老天也不成人之美,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如泣如诉,船上船下的人都伫立在雨中,不忍离去……

  选自《故事世界》2000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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