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美丽的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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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人是瞎子。“瞎子”并不全瞎,他小时候玩炮仗崩坏了一只眼,另一只眼完好无损炯炯有神,准确地说,应该叫“独眼”。但乡下人心性粗疏,从双目失明到眼里长颗玻璃花,往往笼而统之地一概称为“瞎子”。瞎子不忌讳自己的缺陷,被人叫作“瞎子”,便坦然受之,真名字反而无用了。人们说,这孩子心眼儿好,不像他爹的种。

  他爹是村里的支书,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期的支书,权力可是大得吓人,简直掌握着全村人的命运。活命的口粮、安身的宅基、乃至干什么活计,都归“集体”管,也就是归支书管,用“土皇帝”来形容支书,一点不过分。

  那年村里分来了几个下乡知识青年,其中有个女孩子叫谷丽芳,父亲原是市委副书记,被打成“走资派”,不堪凌辱,投河自尽了,家中只剩下了寡母弱弟。她长得柳眉凤目、齿白唇红,整个人靓丽得扎人眼睛。村里几个二流子,什么狗蛋啦、废物啦、三歪啦,一有空就往“知青点”钻,恨不得把谷丽芳吞了。吓得谷丽芳像只受惊的小老鼠,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更要命的是支书也打开她的主意了。有天晚上叫她去大队部办公室汇报思想。她磨磨蹭蹭忐忑不安地走进办公室,却发现里面只有支书一个人。支书见她来了,立刻就把房门闩死了,谷丽芳顿时惊呆了。

  然而刚闩上门,外面就有人拼命用拳头“咚咚”地把门擂响。

  “谁?”支书慌乱而气愤地大叫,“干什么?”

  “我!”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毫不畏惧地回答,“快开门!”

  支书听出是自己的宝贝独生儿子瞎子,气便泄了,就又把门打开了。

  “你有什么事?”支书问。瞎子侧身挤进屋里。瞅了一眼呆在一旁惊恐万状的谷丽芳,对父亲说:“你先叫她走,我再告诉你。”

  支书见儿子神情郑重,迟疑了片刻,就放谷丽芳走了,“什么事,说吧!”

  “我要娶她。”瞎子指着门外消失在夜色里的谷丽芳的背影回答,“就这事。”

  支书脸上立刻现出古怪的表情。他知道。如果儿子娶了谷丽芳,他就不能染指了,他权力再大,也不能做乱伦的事,再说儿子也不允许。他认真思考权衡了半天,最后觉得还是让儿子娶谷丽芳更好些。儿子已25岁了,因是独眼,哪个姑娘也不愿嫁给他。能娶上谷丽芳这样天仙般的美女,实在是儿子的福气,尽管她是个走资派的“狗崽子”。

  “好吧!”支书终于点头答应了,“我给你办。”

  谷丽芳得知自己要嫁给瞎子,不禁把一双美目哭成了铜铃铛。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被送进了瞎子的洞房。支书的儿子结婚,人们不敢闹新房,也不敢偷听窗根儿,到晚十时左右,涧房里就安静了下来。谷丽芳仿佛一只绑进屠宰场的小羊,蜷缩在床头,粉颈低垂,楚楚可怜。瞎子闩上屋门,走到她跟前,忽然轻声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娶你吗-?”

  谷丽芳无动于衷,好半天才抬头盯了他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啊!借着明亮的电灯光,瞎子看得很清楚,那一眼里有恐惧、有绝望、有无奈,还有鄙夷、憎恶与愤恨。这一眼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里,他不由得浑身颤栗了一下。一种不被理解的苦恼交织着自尊心受到伤害的难过和自惭形秽的悲哀,使他不由得流出了眼泪。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他压抑着伤感,又轻声说,“我其实并没有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妄想。我若不娶你,废物他们能放过你吗?我的父亲能放过你吗?我只有娶了你,他们才死心……”

  谷丽芳身子动了一下,但接着又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瞎子叹了口气,弯腰撩开床围子,从床底下拖出一段五尺长碗口粗的木头,抱起来“砰”一声放在床中间,把床砸得一颤,惊得谷丽芳一愣。他指着木头对谷丽芳嘶哑着嗓子说:“你睡这边,我睡那边!我如果越过木头,就不是人!”顿了顿,又说:“希望你配合我,别让我爹妈晓得,也别让别人晓得。”说罢,把一套被褥扔给谷丽芳,另一套留给自己。拉灭电灯,草草扯过被子,蒙头便睡。

  谷丽芳不敢相信他,冒着黑直坐到天亮,结果真的平安无事。

  从此瞎子夜夜如此:临睡前把木头横在床上,一人睡一边,次日天亮又把木头藏到床底下。但谷丽芳始终不敢放松警惕,而且成天郁郁寡欢。瞎子只好尽力在生活上体贴、照顾她。

  这种畸形的夫妻关系竟保持到两年后下乡知青开始返城时。下乡知青返城的消息传到瞎子的耳朵里,他一个人坐在田头发了半晌呆,后来就对父母说:“丽芳这人中看不中用,我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她肚子里连动静都没有。我无论如何也要跟她离婚,不然咱们家就绝后了。”

  支书夫妇从来就拗不过儿子,况且儿子说得也有道理,就依了儿子。离婚后,瞎子又逼父亲给谷丽芳办回城手续,结果谷丽芳成了全村第一个回城的下乡知青。直到这时谷丽芳才露出了笑容,在瞎子屋里睡最后一夜时,她主动越过了木头,但瞎子咬着牙说:“我不需要回报!”

  谷丽芳走后,瞎子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把谷丽芳用过的一切东西全装在一辆小拉车里,拉到十里以外,一股脑儿抛到了垃圾堆里。

  谷丽芳回城一周年时,跟一个姓郭的中学教师结了婚。新婚之夜,郭老师发现她还是处女,十分诧异,忍不住问:“你不是在农村结过婚吗?怎么……”谷丽芳流着泪对丈夫讲述了瞎子的故事。郭老师听呆了,使劲一拍大腿说:“想不到乡下还有这样非凡的人!我一定要见见他,我要把他当成保护了我妻子的恩人对待。”于是夫妻二人选择了一个日子,买了许多礼品,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还有名烟名酒,然后乘火车搭汽车,来到村里探望瞎子。

  当时瞎子正在田间浇玉米苗,废物一溜烟儿地跑到田里向他报告消息。他先是一呆,继而面孔煞白,抡起铁锨扫倒一片玉米苗,凶狠地大吼:“叫他们马上滚!我不见她!绝不见她!”

  废物惊骇得转身就跑,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又跑。跑回支书家,气喘吁吁地报告瞎子的异常反应。人们一听,都愣怔了,谷丽芳突然失声痛哭,郭老师也直擤鼻子。

  “我们做错了,我们的确不该来……”谷丽芳抽噎着说,一步步走到曾经住过的新房门口,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告别支书夫妇,告别聚来的乡亲们,挽着丈夫,心情沉重地离去了。

  瞎子很晚才回到家,在父母屋里发现了谷丽芳夫妻带来的东西,像被蜇了一下,脸色大变,拎起来就跑出去,都扔到了村外公路沟里。那时大家在他面前不能提“谷丽芳”三个字,一提他就发怒发狂。后来,连“知识青年”和“上山下乡”也没人敢提了。

  十多年平静地过去了,瞎子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他父亲早被撤了支书,他也没再娶过人,这年他得了肺癌,挨了半年,临死前突然大叫一声。说是大叫,其实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但人们也听清了,他叫的是:“丽芳,我好想你……”

  

  选自《小小说月刊》2006.5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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