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那一年，我给县长萧大明当秘书。
一天上午，我正忙着给萧县长整理一份材料，阳光公司的钱总经理来了。钱总说他最近到香港去了一趟，给萧县长带了几本书来，不巧萧县长今天正好在外面开会，钱总便让我转交。书是用牛皮纸封着的，外面还扎着根塑料绳。钱总临走时，特地关照我：“严秘书，麻烦你一定把书交到萧县长手里。”瞧钱总那副不放心的样子，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心里暗自思忖：阳光公司是县里最大的私营企业，最近正在商谈兼并国有企业天水公司的事，这事由萧县长亲自过问，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给萧县长送东西，不是讨好是什么！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人，随手把纸包搁到了墙边的文件柜上。
哪知道大概因为没有放平整，那个纸包竟“嘭”一下从柜上掉了下来，擦过柜旁的铁椅背，落在了地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纸包捧起，可纸包破了，里面的东西全“稀里哗啦”漏了出来，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漏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书，而是一叠叠百元面额的人民币！
我的脸“刷”地白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连忙把门关紧，随后立即清点数额。天哪，一叠１万元的人民币，整整有１５叠！
我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想想萧县长平时对我既严格又亲切，他一直夸我年轻有为，要我好好干，争取今后挑更重的担子。人都说当上了领导秘书等于当上了预备领导，我自然十分珍惜这个位置，可是现在，面对这１５万元巨款，我就像是面对一个已经“吱吱”冒烟的炸药包一样，整整１０多分钟不敢去动一下，现在中央反腐倡廉的力度那么大，多少干部中箭落马，成了阶下囚，钱总居然还要顶风送礼……我真替萧县长担心，也痛恨钱总怎么这么不识时务。
痛恨归痛恨，但我不敢去对萧县长讲明，毕竟钱总说是送书给萧县长，真要追究起来，我是有嘴也说不清啊。最后，我找了一张差不多的纸，按原样把１５万元钱重新包好。
傍晚时分，萧县长回来了，他刚进办公室，我就把那个纸包送了过去。我说：“萧县长，阳光公司的钱总来过了，钱总说他最近到香港跑了一趟，给你带了几本书，让我交给你。”说完，我便把纸包放在萧县长的办公桌上，退出来的时候，我有意将门给关上了。
在大家的心目中，萧县长是个廉洁的干部，给他行贿，不会有好果子吃，他只要把纸包一拆开，一场好戏就要开场啰！
可谁知，怪事发生了：５分钟过去了，１０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县长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面对这不明不白的１５万元巨款，萧县长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呢？
第二天上午，县里召开反腐会议，萧县长在会上作报告，看着萧县长那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的样子，我断定：昨天萧县长肯定因为工作忙，还没有打开那个纸包。这一来，我倒是替萧县长着急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萧县长了，让他赶快拆开那个纸包，１５万元巨款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放了一个晚上，说什么也是一个危险的炸药包啊！
会议结束后，我小心翼翼地跟着萧县长回到他的办公室。我故意装得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萧县长一眼就看出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萧县长，那天钱总给你送来的是什么书？听他说是从香港带来的，能不能让我也看看？”说实话，讲完了这番话，我就像是翻过了一座大山似的，紧张得浑身大汗淋漓。
可是，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萧县长竟然抬起头，对我笑笑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书，只是几本传记，钱总是少见多怪啊。这段时间我很忙，你要看你就先拿去看吧。”说着，萧县长从桌柜里捧出那个已经拆开的纸包，很随意地递给了我。顿时，我如入云山雾海，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真是几本传记！这时候，我的心完全乱了：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看看萧县长，此刻萧县长已经开始坐下来批阅文件了，我觉得再也不能久留了，连忙把书收起，说了句“那我先拿去翻翻”，就逃命似的跑了出来。
这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心目中一身正气的萧县长，竟然是这样一位“武林高手”：悄没声息地把１５万元巨款装进腰包，还能在反腐会议上作那样慷慨激昂的报告，而且，他好像料到我会有如此一着，所以早就做好安排，把１５万元巨款换成几本传记包在那里，等着我……我越想越感到可怕，捧着那几本书，就像压着座沉重的大山！接下来的日子，我这个秘书就当得有点魂不守舍了，经常会呆痴痴地无端出神，眼前飞来飞去的尽是一叠叠的百元大钞。
萧县长自然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一天，他问我：“小严，我看你这几天的情绪有点不大对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连忙掩饰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萧县长说：“有什么心事，就不要搁在心里，男子汉大丈夫，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萧县长这番话，就像在我的心口戳了一刀，我心里说：“如果真按你说的这么做，你还能坐在这里当县长么？”我心里愤愤地想着，可我哪有这个胆量说出来呀，嘴里只好喃喃道：“谢谢萧县长，我真的没事。”萧县长点点头：“没事就好。”他拍拍我的肩膀，“有一点我要提醒你，钱总的那几本书，只能作参考的，你不要人云亦云，应该要有自己的主见啊！”我依然不住地点头，可心里真是感慨无限，我怎么也没想到，萧县长居然还这么会演戏！从县长办公室出来，我越想越心烦，真希望一切都快点过去，安安分分当好秘书就是了。
可是，事情偏偏不让我过去。不久，县纪检委书记把我叫去了，说上级纪检委来本县查案，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我配合，希望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实事求是。
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上级纪检委的同志说：“有人举报，说阳光公司的钱总最近给萧县长送了一笔巨款，作为他的秘书，你是否知道？”
我自然坚决地摇头说：“不知道。”
那人又问：“那钱总最近有没有给萧县长送过一包书呢？是用牛皮纸包着的。”
我点点头。秘书这个职业告诉我，这种表面上的事，我没有必要隐瞒。
那人紧追不放：“你能确定让你转交的确实是书吗？有人举报那是１０多万元的巨款。”
我头上开始冒汗了，浑身微微颤抖着，好不容易说出了那句假话：“据我所知，包里确实是书，因为我后来向萧县长借过，他说那就是钱总送他的。”
从纪检委办公室回来，我的心里乱极了。想想自己平时对腐败分子也是深恶痛绝的，但一到关键时刻，怎么又去为腐败分子打掩护了呢？继而一想，就又原谅了自己：这个事情，没人知道我了解真相，我不说，没人来追查，但如果我主动说了，而萧县长又这么会演戏，万一这事儿被他蒙过去了，我可就把萧县长给得罪大了，以后别说在县委机关，就是在这个县里，恐怕也要没戏唱了。
我就这么一路思忖着，慢慢走回了办公室。还没坐下，萧县长就问我：“你真的不知道钱总送我的那包东西是什么？”“我……”我心里一沉：萧县长怎么这么问我？他怎么会知道我看到过纸包里的秘密？而且我好生纳闷：难道萧县长已经知道刚才纪检委找我谈话的具体情况了？谁这么快就给他通报了？我越想越后怕，不禁又吓出一身冷汗，暗暗庆幸自己刚才多了一个心眼，没把事情真相抖出来。
我对萧县长说：“萧县长，不瞒你说，我知道钱总给你的不是书，是钱，可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实在是因为那天东西没放好，掉在地上摔破了牛皮纸。不过，萧县长，你放心，我以人格担保，我对谁都没说。”
看来萧县长是领我这个情了，他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又破天荒地给我泡了一杯茶，我不禁浑身轻松了许多。可谁知，萧县长拍拍我的肩膀，坐下来后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啊你……你真是让我太失望啦！”
我浑身一震，端在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萧县长告诉我，钱总以送书的名义送来的１５万元钱，他当天就送到了纪检委。其实钱总已经是第三次给他送钱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分别是２万元和５万元，萧县长都当场退还给他了，事不过三，这次他居然送出这么大的数字，萧县长觉得必须通过组织来解决这个问题了，所以就直接交给了纪检委。同时，种种迹象又表明，我似乎知道其中的奥妙，考虑到最近县里要选拔一批年轻干部到领导岗位上去，我也在推荐之列，所以萧县长就利用这件事情，对我进行了一次特殊的考验，看看我在大是大非面前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萧县长心情沉重地说：“这段时间，我看出你心里很矛盾，我一直在等待着你有说出真相的勇气，那天我问你有什么心事时，甚至还作了某些暗示。直到今天，趁着上级纪检委的领导来我县查案，征得他们的同意，我还想请他们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可你……你更加让我失望了……大概你认为这是在向我表示忠诚，但这种无原则的忠诚，只会害人害己！”
真相大白，我就像突然遇到了大地震似的，呆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选自《故事会》２００２年第６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