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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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在清末,四川重庆府治下的巴县衙门有位捕快头儿,名叫肖钅玉。因他排行老二,三班衙役都尊称他"肖二爷"。一般市井朋友,因敬畏他的权势,明里还加一个字,喊他"肖二爷爷",背地里,却送他个雅号叫"肖二麻子"--因为在他那黑瘦的面皮上,确有那么一些浅浅坑凹点儿;也有人称他为"肖二螳螂",这不只因他两臂瘦长,身形敏捷,活像一只螳螂,还因为他确会耍弄螳螂拳术,功夫煞是了得。

  肖捕头平素办案极为认真负责,且机警干练,马到功成。为此,县太爷曾报请上峰,赏了他一顶嵌玻璃顶珠儿的顶戴。肖钅玉得了这嵌玻璃珠儿的顶戴,摆了十多桌酒席。一来是炫耀自己的业绩;二来,也得了三教九流、黑白道上朋友不少贺礼。事后肖钅玉曾得意地告诉别人:一颗玻璃珠,滚出了一斗夜明珠

  有一天,当地一家会馆演戏,请的都是当时艺坛上的名角,一时间,会馆内座无虚席,热闹非凡。肖钅玉路过会馆,耳闻馆内锣鼓声密骤、喝彩声一阵接一阵,便信步而入。他不想惊动人,就贴在人堆后面踮脚向台上望着。忽然,他觉得胸前像有股微风荡了一下,如果是一般人根本不会觉察到。肖钅玉只当没这回事,只用眼睛的余光稍往胸前一扫,果然胸前那块镀金链打簧金表已不翼而飞这事若在一般人,一定会惊慌失措、捶胸顿足,甚至叫喊起来。可他是什么人他是知名捕快头儿,是肖二爷爷只见他神色坦然,目不旁视,只轻轻一声冷笑:"瞎了你的狗眼,竟动到肖二爷爷的头上来"说罢,仍旧聚精会神地看他的戏。

  一会儿工夫,一折戏文结束,台下又是一片掌声喝彩声。肖钅玉又觉有股微风在胸前一荡,放眼一扫,那只打簧金表又回来了,那镀金表链还在襟前荡呢肖钅玉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心里说:"还算你识相"

  那年冬天,腊月已过了二十,眼看年关临近,肖钅玉一如往年,早早地备齐了年货。敬神的香烛、祭品、银锡烛台、香炉摆满了供桌,高档糕点、补品大包加小包,进入堂屋,满眼都是熠熠生辉、欣欣向荣的景象。

  肖钅玉有个习惯,每日清晨要到江边转悠,一来清心醒脑,二来练练腿脚。待一路螳螂拳打下来,脑门上沁出些许汗珠,然后便哼着川剧中的调门儿返回家中。

  这天,他照例起个大早至江边,刚摆开架势准备练拳,天空忽然下起雨来,雨中还夹着颗颗雪糁儿,直往脖子里钻。肖钅玉接连打了几个寒噤,遂转身快步而回。

  肖钅玉走到自家巷口,抬头时,猛然看见自家门前有个小孩。通向他家的这条巷子不长,叫筒子巷,肖家就在"筒"底,两扇黑漆大门正对巷口,门前虽无"肃静"、"回避"牌,却极少有人在门前停留或闲逛,人们都知道这是肖府,一般人谁敢招惹肖钅玉走至近前,方看清孩子大约十二三岁,头发又长又乱,脸上污迹片片。孩子穿了件又长又肥的长衫,腰间束了根草绳子,把超长的部分都束在腰上,使得胸口鼓鼓囊囊的。地上还有一只麻袋,里面满满的不知是啥东西。这孩子好像没有见到巷口有人进来,似想敲肖府的门又不敢敲。

  肖钅玉不知这孩子要做什么,便快步走到跟前。孩子听见脚步声,回头一望,黑眼珠一亮,龇牙一笑,随即又诚惶诚恐地双膝一弯冲肖钅玉打了个"千",怯生生地说:"二爷爷,上次我二爸瞎了眼,冒犯了您的虎威,蒙您老人家不追不查,感谢您老人家的恩德,叫小的给您送点年礼,表表心意。"肖钅玉估摸大概是"打簧金表"一事,心想,你能送什么年礼呢,于是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孩子站起身来低着头说:"二爷爷,我二爸畏惧您老人家的虎威,金盆洗手,缩到乡坝头去了。乡坝头哪有什么好东西,只让我背来一袋红苕。"说着,打开麻袋口,果然见全是红苕。肖钅玉又好笑又好气:"给老子送红苕你好意思送,俺还不好意思要呢,快滚吧"孩子吓得背起麻袋,歪歪扭扭走出巷口去了。肖钅玉余怒未息,一脚踢开大门,穿过天井,走进堂屋,抬头一望,供桌上的锡器银盏及全部供品皆不翼而飞"麻袋里上面是一层红苕"肖钅玉脑子闪电般地想着,立即车转身子,冲出大门,奔出巷口,只见雨雪飘飘,哪儿还有那孩子的身影

  肖钅玉连着几天,派了全班衙役清理了所有的眼线,结果仍是一无所获。阴沟里翻船,肖钅玉大大地丢了面子,气得他几近病倒

  眼看年关在即,肖钅玉强咽下这口气,振作起精神,又去买了大包供品、年货,提着回家。或因这些日子肝火太旺,走着走着便觉口渴。正巧附近有家茶馆,入内独占了一张八仙桌,随手把包袱放在了桌上。

  肖钅玉正品着茶,就听对面人家吹吹打打,原来是有户人家娶媳妇。道喜的、送礼的,喊叫声热闹非凡。最引人注目的,这家门口沿墙摆着一排八九个大号的紫铜茶壶,像镀了金的火判官,引得过往行人指指点点,称羡不已。

  忽然,肖钅玉见有一个孩子,与上次见到的一般大小。那孩子蜷缩在离那溜茶壶不远的墙角。当他猛抬头时,与肖钅玉正好四目相对。那孩子立马站起来,想走又不走,他再次望着肖钅玉,见肖钅玉正盯着他不放,便从人群中挤溜过来。他走到肖钅玉面前,单腿着地打了个"千",说:"给您老人家请安。快过年了,想做笔生意,您老虎威在此,小人不敢下手。"

  "你想偷什么"肖钅玉阴沉着脸。

  "其实也不想别的,就是看那铜茶壶有些打眼"

  "哦"肖钅玉差点笑出声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闹市人群之中,要将那一抱多粗、下边炭火红、上面茶水滚的大号紫铜茶壶偷走,连想都不敢想。反正今天在这儿歇歇腿,何不趁机开开眼,看这小崽子怎么下手肖钅玉想到这儿,斜过身子道:"老子才不管你龟孙子这些闲事呢"

  那孩子一"千"到地:"谢二爷爷"站起来一转身,像条泥鳅一样钻入人堆里,三转两滑,溜得不见踪影。

  肖钅玉装了一袋叶子烟,悠悠然坐在后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排紫铜茶壶。大茶壶四周冒着火苗,滋着热气,好像在说:"谁敢碰我"

  这时,大街上来往的人更多了,人挨人,人挤人,加上桌上那大包袱挡着视线,肖钅玉一时怎么也看不清那一溜八九个大茶壶。他索性站起身,走到桌子前面,背桌而立,一脚踏在旁边的条椅上,屁股靠在桌沿上,嘴上叼着烟杆,瞄着那一溜茶壶,心中暗忖:自己一生办案无数,还从未见识过偷这铜茶壶的,这小崽子或许有些名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

  那一溜紫铜茶壶,黄澄澄、金晃晃,火苗蹿得老高。看了好一会,只见家人们常去冲开水、添凉水,那一溜茶壶一只都未动。看看天色黑下来了,办喜事的人家门前挑出一对大红灯笼。肖钅玉看得火冒,等得心焦,心中暗暗骂道:"他娘的,活扯蛋,白误了老子这么多工夫"他喊了声"茶钱",回身拿包袱,可他一掉头,桌上空空如也,那一大包袱供品、年货,连他最喜爱的绣花荷包,统统不见了

  这就应了一句老话:"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睛。"

  选自《新聊斋》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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