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下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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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后一年,我终于从民政局拿到了安置介绍信,单位是城关镇政府。莲在小县城里算是不错的工作了,我们全家都很满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兴高采烈地赶到城关镇,把介绍信递到镇组织办。组织委员瞥了一眼,说:“知道了,你先拿着。什么时候上班会通知你的。到时再把它带来。”于是,我安心地回家等。谁知这一等就是几个月。

  我急了,赶去找组织委员打探消息。组织委员似笑非笑道:“你是真不知道吗?这介绍信上没有孙书记签字,就是度纸一张!”我愣怔着,一时间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终于从他嘴里知道了其中的规矩:在我们这个人多事少的小县城里,工作安置主要是看接收单位的态度,接收单位不点头,民政局开一百张介绍信你也上不了班;而这接收单位的态度就是一把手的态度,要不要全在他一句话。

  孙书记我根本不认识,他能给我签字17组织委员好心地告诉我,孙书记叫孙玉山,就住在县委东大院。言下之意是让我赶紧去活动。

  可我到哪里去找这牵线的人?我父母都是师范学校的老师,来往的多是同事;亲戚中别说显赫的贵人,就是沾上。一官半职的也排不上几个。

  我沮丧地回到家,把情况对父母说了。父索忽然问:“那个书记叫什数?”“孙玉山。”“孙玉山?”父索重复着这个名字,抬眼正碰上母亲的目光。二人几乎同时说道:“莫非他就是92届的那个学生?”我一愣,忙问他们说的是哪个学生。父索道:“我教的92届学生中有一个叫孙玉山的,我做了他三年的班主任,一二年级他还是班长呢。”

  我心中一喜,母亲却在一旁扭忧地说:“你别高兴,要真是他反而不见得是好事。”“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母亲叹气道:“唉,都怪你爸那时太犟。这个孙玉山三年级时跟一个女生谈恋爱,违反了校纪,当时睁只眼闭只眼也能过去,可你爸偏较真,撤了他的班长职务不说,还报到了校长室,结果学校又取消了孙玉山预备党员的资格。你说人家心里会不结疙瘩?”啊!还有这段故事!我刚热乎起来的心倏然间就凉了。

  父亲皱着眉头,一个劲地踱步,突然说:“先打听清楚这个孙书记是不是就是当年的孙玉山,就算是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计较?”

  孙书记果然就是父亲当年的学生,这让我们既喜又忧。父素经过一天一夜的考虑后,决定带我去找孙玉山。

  我们打听到,孙书记每天上午都有一个多小时在办公室处理事情,过了这个时段就难见到他的面了。这天,父亲和我早早地候在镇政府门口,好不容易等来他的轿车,估摸着他在办公室里坐定了,才上楼敲响他的门。

  开门的是一名公勤员,我们看见屋里宽大的老板桌后。端坐着一位富态威严的人。孙书记抬起头。看到父亲,愣了愣,道:“噢,是黎老师呀,进来吧。”

  公勤员赶紧闪开,孙书记微微欠身,让我们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面若止水地问:“有十年没见到老师了吧?”一向不善交际的父亲,面对这个今非昔比的学生颇不自然,尴尬地答道:“是呀是呀,有十年了。你看,你都做到书记了!”

  孙书记瞥了我一眼,垂下眼皮,一边翻着桌上的文件,一边问:“今天来是有事吧?”父亲忙顺势道:“是。是,为儿子工作的事。”我忙把介绍信拿出来,递到孙书记面前。

  孙书记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个民政局,招呼也不打就往我们这里塞人,去年的两个还悬着,今年又来了!镇里正在精简分流,哪儿还有地方安人呀?”他对父亲说:“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们还是先等等,哪天政策松动了再说。”不待父亲开口,他就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道:“我还有个会,这事就这么着,好吧?”

  我们只得赶紧起身告辞。一路上,父亲一声不响。到了家,母亲忙遣问结果,父亲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他果然还记恨着以前的事。”母亲听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想了想,盯着父亲阴郁的脸,迟疑道:“事情可能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或许,他现在就是这作风,当官的哪个没点架子?我看,我们是不是应该送点礼?”

  “送礼?”父亲急了,瞪着眼大声说,“我们是师生关系,师生之间能这么庸俗?”母亲一听,气道:“就你死脑筋!什么时代就是什么风气,你嫌送礼庸俗,可他理你这个班主任了吗?”父亲顿时垂下头,不吱声了。

  我们合计了好久,上街买了两瓶五粮液和两条中华香烟。下午,父亲探明了孙书记家的具体位置,当天晚上,我们提着沉甸甸的礼品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孙书记家送礼。

  孙书记家住二楼,父亲硬着头皮敲门,门一开,里面灯火通明,竟有四五个人正围着孙书记在说笑。父亲和我愣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屋里的人扭头看站在门口迟疑的我们,看到我手里的礼品袋,就都知趣地打着哈哈,纷纷告辞。孙书记顿时黑下脸,狠狠地瞪着我们。待客人走尽,父亲挤出笑容上前,说:“孙一一书记,不好意思了,这么晚还来打扰您……”我立即把袋子放到客厅的茶几上。

  孙书记见状,斜睨我们一眼,用指尖拨开袋口,冷冷道:“干吗?送礼吗?”这话让父亲和我不知所措,他这是嫌礼轻吗?

  孙书记忽然气恼地冲父亲发起火:“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送礼,在给我做宣传呀?说我姓孙的收礼受贿?”“不、不,没这个意思。”父亲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知道您屋里有人……”孙书记不耐烦地挥挥手,讥讽道:“黎老师呀,你不是一向以清高自居吗?今日怎么也学会这个了?要学你也学得专业点呀,就这些你也拿得出手?”父亲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而他昔日的学生根本不拿正眼瞧我们,继续发泄着自己的怒气,他“哗”地拉开客厅的酒柜,指着里面塞得满满的各色名酒道:“看到了吗?我这里最低档的是茅台!黎老师,说句不怕寒碜你的话,你那酒就是让我用来活血化瘀抹腰按腿都不够格呀!十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这么老土!”孙玉山倏地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啪”地掼在桌面上,轻蔑地冲父亲一撇嘴,张狂道:“告诉你也没关系,不怕你去告,这就是刚才人家留下的。知道是什么吗?钞票!这年头兴它了!”

  父亲局促得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我的心仿佛被一块生硬的铁猛地一磕,疼痛和怒火一下子漫进脑袋。我双眼喷着火,怒视着面前盏气凌人的孙书记,不顾一切地叫道:“你别狂妄,总有人会治得了你的。”说着,我“呼”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属匣子,举到他面前,冷笑道:“认识它吗?你刚才的每一句话,我都为你记录下来了,放心,我会好好利用的。我们不会再来找你,明天我带着它去检察院,我知道你孙书记手眼通天,可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当兵的人有的是韧性和钻劲,不迭目的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父亲和孙玉山都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我长舒一口气,轻松地一拉父亲,说:“我们走。”走到门口,我又返身拎起茶几上的礼品袋,对一脸迷茫的父亲笑道:“这东西他不稀罕,咱爷俩就拎回家自己喝了。”

  父亲被我拽到大街上,这才缓过神来。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埋怨道:“你怎么想起用这种手段?这不是讹他吗?”面对父亲坦诚、焦虑的脸,我的心里一酸,咬着牙郑重地向他保证:“爸,从今往后,儿子不会再让您失去尊严!”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我刚懒洋洋地起床,城关镇的组织委员就摸上门来,通知我去报到上班,还说孙书记正在镇里等我。这个消息让我们十分惊讶。临出门前,父亲拉着我的胳膊悄声叮嘱道:“见好就收,向他道个歉,千万别再逼他了。”我重重地冲父亲点了点头,说:“爸,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进了孙书记的办公室,他一声不响地在我的介绍信上签了字,然后虎着脸对我说:“你可比你父亲有心机呀,我真是小看了你!好,我满足了你的要求,你也把它交给我吧。”

  我明白他想要什么,却故作糊涂道:“怎么?你想要那东西?”孙书记咬牙切齿道:“年轻人,有些事情要适可而止,别做得太过了!”我点点头,从怀里摸出昨晚的那个金属匣子,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如此,我只好奉送了。”我扬手把它扔在桌上,“咣当”一声脆响,惊得孙书记浑身一颤,他伸手急不可耐地按住它,惊奇地打量着这个黄灿灿的方盒子。

  “还不会用吧?”我挪榆道,上前一按盒旁的小扣,盒盖“啪”地弹起,露出了里面整齐排放着的香烟。孙书记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我见状,开心地笑起来:“这是我在部队用废弃的炮弹壳做的香烟盒,怎么样?别致吧?我的战友们也有,你还想要的话,我让他们送给你。”

  孙书记顿时暴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吼道:“你一一你没录音?你竟敢用这玩意儿来耍我?”“难道你希望有人偷录你的丑行来告发你?”我轻蔑地瞧着气歪了脸的孙书记。

  孙书记沮丧地跌倒在老板椅里,阴阴地瞪着我,恶狠狠地说:“算你厉害!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了,我们以后接触的机会多着呢!”

  我冷冷地盯着他的脸,把那张他签了名的介绍信拎起来,慢慢地撕成两半,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是去打包做苦力,也比呆在你这样的领导手下舒心。也许我挣一年也没你受贿一次的钱多,可我那是在阳光下活着,比你坦荡!”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06.11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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