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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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剧,是广西的地方戏,沙阳街人最喜欢唱,不论男的女的,都能有板有眼地唱上几段,窄窄短短的一条青石小街,就有两个戏班子。虽说是自娱自乐,生、旦、净、末、丑,还真出了几位远近闻名的厉害角色,首屈一指的当推雷鸣生。

  雷鸣生是伴着一声春雷呱呱落地的,父亲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他家祖辈都是开绸缎铺的,一幢瓦房,三开铺面坐落在街中热闹之处,生意自然红火,家境也自然殷实。他父亲也是个戏迷,一有空闲便往戏院跑,心血来潮时还会登台客串几场。他从小随着父亲出入戏园子,耳濡目染竟滋生出盎然兴趣来,承袭了这一脉风韵,在那里去感受锣鼓琴弦的喧闹,体会人世间艺术上的悲欢离合,久而久之便不思商贾之道,迷恋上梨园之趣。他对父亲说:“我想学戏。”父亲左劝右哄,费尽口舌,怎奈他生吃秤砣铁了心,丝毫没有动摇。父亲深知这个独子的脾气倔得很,便将他托付给街上兰字戏班的班主。那年,他刚满15岁。

  班主一见雷鸣生长得高大结实,嗓门既粗又亮,便引他拜在一名唱花脸的师傅门下,专攻花脸戏。在师傅的精心调教下,仅3年工夫便成了沙阳街的名角。他最擅长演关公戏,扮好相,着好装,台上威威武武一亮相,“呔”的一声断喝,那声音如洪钟穿壁绕梁,震得看客的耳朵生痛生痛。几出关公戏唱下来,便得了个“活关公”的美誉。

  星移斗转,花开花落。眨眼之间,雷鸣生唱戏已有3年了。这一天,戏园子来了一位女看客。二十四五岁,长得文静秀气,穿着打扮也与沙阳街的女子截然不同,云鬓高绾,锦缎绸衣,身边还跟着个提坤包的女佣,俨然一副阔太太的派头。人往戏园子里一坐,如同一朵怒放的鲜花,一道劈空的闪电,耀得众人的眼睛都花了。这女子最爱看雷鸣生唱的关公戏,场场必到,随着他在台上唱、做、念、打,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看得十分关注出神。

  雷鸣生当然也注意到了她,很想找机会与她接触,但一打听,她是从省城来的,住在镇长家,心就凉了半截。人家是阔太太,看得上你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谁知,两个月后的一天,那女子却主动邀请了他。

  那天中午,天气格外的好。雷鸣生在街上转悠,突听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雷先生,请留步!”他回头一看,见是那女子的女佣,便停下了脚步。

  “雷先生,我家太太请你去家中一叙。”女佣客客气气地道。

  “什么?你家太太请我?”他惊喜得一蹦三尺高。

  女子的住处洁净雅致,一炉檀香燃得满室香气袭人,盛满温馨。她对他很热情,吩咐女佣沏茶让座,还拿来了水果点心。雷鸣生长这么大,还未正面接触过女人,端坐着一副窘态。

  “我姓姜,名叫君宜,丈夫姓金,在省城做官,以后你就叫我君宜好了。”她先开口打破僵局。

  “是。金太太,不,君宜。”鸣生恭谦地道。

  “今天约你来,不为别的,只想跟你谈谈戏。”她很得体地呷了一口茶。

  “谈戏?你是行家?”鸣生疑惑地问。

  “行家可不敢当。我很爱看戏,看多了,也就悟出了一点门道。”她将话题一转,“听说你有个美称,叫‘活关公’,是么?”

  “那是街邻们过誉之词。”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甜滋滋的。

  姜君宜望了他几眼,道:“你可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么?你在小小的沙阳镇算是名角,但到了县城、省城呢?”

  “这……”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跟你明说了罢。你是以演关公戏而出名的,但我觉得你只是形像而神不像,并没有演活。”她的话有如出闸的洪水,滔滔不绝,“同是关公戏,神韵却不同。《千里走单骑》表现关公的义,《水淹七军》表现他的智,《单刀赴会》表现他的勇,《战长沙》则表现他的仁。只有仔细琢磨,才能真正将他演活。你说是么?”她款款道来,如数家珍,一张脸兴奋得绯红绯红的。

  “我算什么活关公呀?”雷鸣生下地起身,深深一揖,说:“多谢金太太指点。”说毕,就要离去。

  “慢!”姜君宜唤住了他,“我看你是一块唱戏的料子,才说了这番话。自古名师出高徒,等我回省城时,带你去拜师学艺,以图长进,如何?”

  “谢金太太!”鸣生又深作一揖。

  半个月后,正当姜君宜准备携雷鸣生去省城拜师学艺时,日本兵攻占了省城,并出兵北上,攻打桂林。姜君宜只得在沙阳镇暂住下来,等待丈夫派人来接她。

  沙阳镇偏僻贫瘠,频繁的战事到了这里,便如微风掠过湖面,掀不起多少波澜了。你打你的,我唱我的,沙阳街依旧是日日锣鼓喧天,夜夜挂印封侯。

  农历五月十三,是沙阳人一年一度祭祀关云长的庙会。这天,坐落在街南山脚下的关公庙,人头攒动,香烟缭绕。庙前用木板搭起的临时戏台前,人群黑鸦鸦一片,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雷鸣生唱《单刀赴会》,时而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和喝彩声。姜君宜也来了,头戴凉帽,手持团扇,看得很认真,她为雷鸣生的演技又有长进而高兴。

  突然,远处传来“砰、砰、砰”炒豆般的枪响,惊得街民们头皮发麻。不一会儿,几名自卫队倒拖鸟炮,脸色煞白,边跑边喊:“日本鬼子来了,快跑啊!”街民们吓得丧魂落魄,乱糟糟地朝山上跑,往草丛里钻……台上的雷鸣生正唱到兴头上,他朝台下瞥了一眼,不见了姜君宜,急得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一摔,连戏袍也来不及脱,一个纵身跃下台来,惶惶地朝关帝庙内窜去。

  约莫一袋烟光景,几名日本兵拿着机关炮,在一个骑东洋大马的麻子军官的带领下,凶神恶煞地往关帝庙踏来。

  到了庙前,麻子脸翻身下马,冷冷地瞥了瞥空寂的戏台和四周的狼藉情景,坑坑洼洼的脸上泛起高傲的神色。他紧了紧腰间的扁豆刀,迈着得意的步子进了庙堂。

  庙堂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四周静得很,静得连麻子脸的喘息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抬头朝神坛上望去,不禁“啊”的一声,倒退了几步。

  神坛上,三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天神般兀立在他的眼前,特别是中间那尊,更是威风凛凛。绿袍拂拂,美髯飘飘,枣红脸、卧蚕眉,眉下一双丹凤眼,微微睁开,射出两束令人生畏的寒光。麻子脸心头一惊,一股凉气从头窜到了脚跟,怯怯地垂下眼睑,缓缓地退出了庙门。

  庙门外一片喧哗,三名街民在几名日本兵雪亮的刺刀威逼下,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麻子脸跨上几步,“唰”的一声拔出扁豆刀,架在其中一位老者的脖子上,喝道:“八路的有,说!”

  “有……没……有……”老者吓得连话也讲不圆了。

  “八格牙鲁,死了死了的!”麻子脸眼露杀气,对着他举起了扁豆刀。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麻子脸收回刀,回头一望,只见两名日本兵架着一名女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那女子鬓发散乱,她正是姜君宜。麻子脸一见她,如同猎人发现了猎物,喜得眼睛都亮了。他连声喊道:“花姑娘,大大的好!”一个箭步蹿上去,抱起姜君宜就往庙里奔。

  在这危急关头,平空传来一声断喝:“呔,关某来也!”一条人影箭一般从庙内飞了出来。麻子脸一怔,循声望去,只见神坛上那尊红脸长须的神像,手挥偃月刀,旋风般朝自己劈来。他头一偏避过刀锋,放下姜君宜,战战兢兢喊了声“撤”,急急跨上东洋马,仓皇而逃。那些日本兵也端着枪,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跑一边朝身后胡乱放枪。

  等到躲藏的街民们重新聚拢过来时,只见雷鸣生用青龙偃月刀支撑着身子,怒目圆睁,直挺挺地立在路上,绿色战袍上盛开着几朵殷红殷红的血花。街民们发现,神坛上周仓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不翼而飞了。

  沙阳人依照乡俗厚葬了雷鸣生。姜君宜募捐钱财为关圣帝重塑了金身,她对着关圣帝的神像左看右瞄,越看越觉得像雷鸣生。

  选自《上海故事》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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